“哎喲喲,眼下金子銀子值錢,大牛大馬黑土地值錢,那孩子,孩子,吃不上飯的孩子,是到處都有啊。街、街上賣孩子,還賣不了二百斤上等麥子呢!”
“老祖宗寶寶,您是來撿破爛,拾漏子啊?您這是落井下石。”我氣得臉都漲紅了。
“那,那那少長門寶寶,你還想要什麼東西?現在什麼都值錢,就是這孩子,那孩子真的不值錢!前些日子,還有人半鬥麥子就換了個胖、胖小子。”其實族長也沒了底氣,那個孩子我見過,哪裏胖呀,瘦得皮包骨頭,眼看就餓死了。狗屁,誰家的孩子養得胖胖的還舍得賣呀?真是的,人要是倒了黴,喝涼水也塞牙。我們剛剛想賣人,這人就不值錢了。族長被我的話徹底地打懵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三歲的小娃娃,字兒還沒咬清,就這樣伶牙俐齒,看光景,他不知我還會提出什麼條件。
“你找死啊,孫兒,我們什麼也不要,啊!”爺爺急得眼睛直冒火,忍著極大的痛苦嚇唬我,哄著我。
“地!黑土地!”我狡獪地笑了。我才不管爺爺怎樣想呢!揮著凍得紅腫的小手,和族長討價還價,哼,小老頭,他上當了!不要以為我是笨蛋,那麼好騙,要賣,就得賣個貨真價實。
“黑土地,長孫寶寶?你要多少黑土地?多了,我可做不了主。”族長滿臉的狐疑。
“對,族長寶寶,嗯,對,多了,肯定不行,一千二百畝,多不多?嗯,有點多,一千畝,不多了吧?哎呀,算了,幹脆,我就要一畝三分黑土地,上等的!”我自言自語,我裝出城府很深的樣子。知道長老霸占了我們家一畝三分黑土地,所以脫口而出,落地有聲,洋洋得意。哼,我一定要把長老欠我們的全都找補回來。
“哎呀,好大的口氣,長孫寶寶,你可把我嚇死了。你說是一畝三分地,不是一千二百畝對嗎?上等的?你想要一畝三分上等的黑土地?你……我的長孫寶寶,你小孩子家家的,做得了主?”族長好像生怕聽錯了,用手比劃著,反複地追問著。
“對!我自己賣自己,又不賣別人,有什麼不能做主?你們不要騙我們,給了土地,我就去當和尚!少了嘛……”我的小眼珠兒轉了兩三圈,“少了,不行,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作主,說話算數。族長老祖宗寶寶,那,那地界——必須是筆直的!有奶就是娘,這和尚,我當定了!”我仍然沒有忘記爺爺的地界。
“好!那地界一定筆直,筆直筆直,一言為定,少長門寶寶,你老人家的事情,小老兒替他作主了!”
“胡說,有奶是娘,沒奶也是娘。娘是生身的根本,本來不是娘,有奶她也不是娘。永遠不是!”爺爺氣得無可複加。
“爺爺,就為了俺娘,我也應該當和尚。不當和尚,耗下去,大家真的都會餓死的,俺娘也得餓死,我要當和尚!”
“還是少長門寶寶有見地,你真的要當和尚?”族長十分真切地問。
“當,真的!”
“不後悔?”
“不後悔,後悔是小狗,小寶寶大丈夫一言即出,駟馬難追!”
“一言為定,嗬嗬哈哈哈哈!少長門,你賺了,你把自己賣了一個好價錢。”我的童聲和族長的破鑼嗓子攪和在一起。
“不行!你找死?”我爹抬起腳,朝我的屁股上狠狠地就是一腳。“啪!”緊接著又是“啪啪!”,我爹在我的臉上扇了兩巴掌。這一腳兩巴掌,都打在我出生時的印子上,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在我的心頭,直到死。我雖然挺住了爹的拳腳,但看到我爹那駭人的臉色,終於“哇”地一聲哭了。這是爹在我離開之前給我留下的真切的記憶。
“嗚嗚,你是壞寶寶,我不是你爹,又不賣您,為什麼打我?”
我望著躺在床上傷心欲絕的媽媽,“撲通”跪到媽媽的床前,泣不成聲地說:“媽媽,我怕,我怕!”
媽媽百般地撫慰著我,說:“甭怕,我兒子乖、乖,甭怕!有媽媽呢……”
“俺媽,俺爹會把我摔死喂狗嗎?您看,您看,那雪白鋒利的牙齒,大大的嘴巴,腥紅的眼睛,它會把我吃得連骨頭都不吐的。”
“不會的,小乖、乖,啊。爹他不敢摔!”
“媽,其實,就當您沒生過我,就當我真的死了,喂了狗了!其實,其實,我不想喂狗,我還沒活夠,我才三歲。我自己很願意當和尚,媽媽,媽媽乖,媽媽聽話……”有道是有奶就是娘,我的媽媽給我的奶水,看起來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她是我生命的源泉。現在我要離開這個沒有奶水的娘,我不知道此舉是不是為了娘。我心裏默默地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用我自己的能力讓媽媽從病床上站起來,讓爺爺在他的一畝三分黑土地上勞作,種出一家人一年四季的嚼口來。“俺媽,我終於要當和尚,族長他不會騙我們,您應當高興才對呀。我,我把自己賣了個……”
“兒啊,我的乖兒子,你是媽的心尖兒。我兒子不能走,你走了,媽還怎麼活呀?兒啊,……乖兒子!”媽媽終於不能控製自己的感情,“哇”地一聲摟著我號啕大哭起來。我連忙伸出凍僵的小手給媽媽擦淚,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媽媽擦淚。“媽媽,聽話,媽媽乖,媽媽不哭。我當好了和尚,就回來看您,還給您娶一個很老很老很大很大的大媳婦。”
爺爺拎著我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休想,就是砸死喂狗,也不能讓你當和尚!”
我用雙手抓住爺爺的手,擰著鼻子說:“俺爺,您不是好寶寶,我不是您爺爺,也不要賣您,幹嘛您也打我?甭怕,啊,甭怕,我不賣您。哇,您,就當我死了,喂了狗了就完了,這還不行嗎?哇……俺爺,我不想喂狗,我怕!要是,要是我喂了狗,你們就有飯吃、有衣穿,喂狗也行,不就是不吐骨頭嘛。您忘了,當初媽媽生我的時候,不是就有人要把我摔死喂狗嗎?我現在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喂狗就喂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比您掐我的耳朵好多了。你們,你們誰關心我呀,都希望我喂狗。爺爺,爺爺是乖寶寶,聽話,您饒了我吧!你就當我是小貓小狗,賣了就賣了,小貓小狗那麼小就賣了,我現在比小貓小狗大多了,賣了還有什麼可惜的呢?我真想不通,可以砸死喂狗,為什麼就不能賣呢?”我不知哪來的膽量,給爺爺說了那麼多的話。
我爺爺終於鬆開了他布滿老繭的粗糙的大手,朝著他樹皮一樣的臉上左右開弓,爺爺粗燥滿是皺紋的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片紅雲。啊,是我的話傷著了爺爺,還是......爺爺一屁股坐在當門地上喘著粗氣。我用凍僵了的小手輕輕地揉著耳朵,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爺爺向來沒有動過我的一根手指頭,今天,今天他是怎麼啦,真的動了氣?難道,真是我錯了嗎?爺爺也用他那粗糙的大手,使勁地抹著渾濁的淚。我從媽媽的床邊爬起來,跑到爺爺跟前,給爺爺擦淚。“俺爺,甭哭,好孩子是不哭的。”
族長老祖宗見我鐵了心地要當和尚,就趁熱打鐵地說:“我說老長門,你們也用不著著急上火,也用不著哭鬧悲傷,真的舍不得孩子出去撿一條生路呢,也沒關係。話又說回來,其實,這是件好事。你們想啊,世上三條腿的蛤蟆自古就難找,兩條腿的人,那是到處都有哇。其實,其實本來並沒有打算找你們,那都是考慮你們眼前的難處——我這裏全是為你們想著哪,所以就先想到了你們。昨天,聽說昨天還有一個無主的孩子在村子裏轉悠,要是找到他,一個大子兒都不用花。既然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那我就再想別的辦法吧,不難為你們了。不過,老夫提醒一句,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你們家裏的情況,還不是都裝在不才的心裏?人哪,有一條活路就不能往死路上奔哪。”族長真牛,我稍微給了他一點點好顏色,他就開花了,要是給他一把梯子,說不定,他能上天。
我怕族長真的走了,急忙跑到他的前麵,伸開雙手攔住他的去路:“族長老祖宗,好寶寶,您老人家不看僧麵看佛麵,不要急著走嘛,事情好商量,好商量嘛。隻要有人願意滿足我的條件,老朽就去當和尚,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絕不食言!”因為大人們都叫他祖宗,所以我也叫順了口,叫他老祖宗。我想,竟然有比族長更笨的人,願意拿出糧食和地來,換我去當和尚。他們說老朽,我也說老朽。憑什麼不能說。
族長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嘛,還是我們的少長門寶寶曉事,雖然還是個寶寶,但是腦子開通、靈活。我說老長門,你也不要想不開,恭喜你,這是好事呀,你看,這不是,要是你們同意,不僅小孩子找到了一條活路,就連大人,也有了希望。好像我們下棋,這樣一來,本來是一盤死棋,眼下邁開這一步,就滿盤都活了嘛!有了糧食,土地,難道還害怕沒有活路嗎?你們放心,這一次,我一定把你們的地界調理得筆直筆直的,像刀刻的一條直線,任誰也撅不彎它!好了,你們準備準備,我這就去給人家回話。”
“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伸出小手,和族長的手緊緊地拉在一起。
族長完成了他的使命,心裏有一種滿足的快意,心滿意足地去回複他的主子了。長老會給他什麼犒賞?暫且不管他了。他做了這麼一件天大的大事,早飯一定能多得到一碗稀飯。
媽媽的病床是我的搖籃,搖籃雖然溫暖,可是我不能在搖籃裏躺一輩子呀。小燕子不出窩,白長一身華麗的羽毛。現在,是該我走出搖籃的時候了。我要是做了和尚,自然就免去了做長門長子的煩惱,而且省卻了挨餓,一舉兩得嘛。然後一拍胸脯:“媽媽,好寶寶,聽話,您不會讓我在您的懷抱裏老死吧?寶寶長大了,就像小燕子一樣,該出窩了。媽媽,我是狗剩,狗吃剩下的,我已經喂過一次狗了,不管剩下多少都不能再喂狗了對不對?”可是,可是,我什麼時候能還給爺爺一千二百畝黑土地呢?
不料我爹突然匆忙跑過來拎著我的耳朵說:“你這個不孝之子,留著你何用?悔當初為什麼沒有摔死算了!”
我痛得齜牙咧嘴,好容易掙脫我爹的手,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耳朵說:“爹是壞寶寶,不是好孩子。你是壞蛋,大壞蛋。我這耳朵有什麼好揪的,爺爺剛揪完了,您又來揪。就是你,欺負媽媽孱弱,將媽媽變成了女人,好做你的妻子,卑鄙!全是你讓她病得這麼厲害。你看,你看,你把媽媽害成這個樣子,還有臉打我,我恨你,恨你!既然你要摔死我,為什麼不讓我當和尚?你壞!”我把我老早就窩在肚子裏的一腔怒火全都噴發出來。我依稀還記得,還在媽媽懷抱裏的時候,那時媽媽就剃光了頭發,和我爹的光頭一樣,我斷定,她本來是個男人。瞧,她現在的頭發還沒有長得像奶奶的那麼長。我敢肯定,肯定是我爹把媽媽變成一個女人的,為了找女人,我爹不擇手段!
“就是不能,砸死也不能當和尚!”我爹氣得無以言表。
“好孩子,咱不當和尚。”奶奶輕輕地親吻著我,她的眼裏依然噙著淚。隻有奶奶好,她愛我。
“不讓我當和尚可以,把俺爹賣給人家,讓他做和尚去!”我賭氣地說。
“你爹當了和尚,誰給我們種地呀?”奶奶提出了一個我不曾想過的問題。
“爺爺,爺爺種地,我可以幫他。”我有的是辦法,甭以為沒了爹,地球就不轉了。
“可是爺爺老了,你還這麼小,你能幹動什麼呀?”
“薅草,撿麥穗。”
“那媽媽怎麼辦?”
“俺媽睡覺。做我的媳婦,我會摟她的。我和媽媽結婚!等我長大了,我還要治好媽媽的病,讓媽媽養好多好多的孩子。我們家裏不要我爹這個壞蛋。”我的話讓奶奶他們大吃一驚,無不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奶奶笑著說:“喲,我的孫子動了春心,想當爹了。明兒呀,奶奶給你娶一個大媳婦!”
“我不要媳婦,我不做爹,我要當媽媽!”
“為什麼呀?”
“‘爹’不好聽,‘爹’是壞蛋。我要當媽媽,讓俺媽當爹,我要當好人,不當壞蛋,讓俺媽當壞蛋去。我們過家家男孩都當媽媽。”我又想起了和小朋友過家家的遊戲。
爺爺仍然唉聲歎氣:“唉,不行,要死就死在一起。”
“俺爺,隻要有一條活路,就要活下去,您幹嘛老是想著死呀,死在一起有什麼好,連一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到時候都被拉去喂了野狗,連骨頭都不吐,多可怕呀?一個人當和尚,一家人就都有活路了,這不是比喂狗強多了嗎,您也這麼死心眼。您說過,鹹鹽齁不死笨漢,難道當和尚還不如喂狗?我一定能當好和尚的,當和尚又死不了,也不用喂狗。”
爺爺無言以對,奶奶和媽媽仍然不停地抽泣著,爸爸在無言地抹淚。
今天是熬過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我想來想去,這個和尚,還是應該我去當,我爹肯定當不了這個和尚的,他,他是個軟皮鴨蛋,比我還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