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分居(2 / 3)

妻子買了隻雞回來。看見他仍然待在原地,似乎動了惻隱之心,但這種心情並沒有持續下去。她看了一眼他的瘸腿,眼睛裏都是嫌惡。他知趣地離開了她的視線,進了自己的屋子。他感覺到自己很餓了,可沒有一點兒做飯的心思。他用熱水泡了一袋方便麵,就著鹹菜吃下去。吃完了,他又走到院子裏。他聽到兒子的咳嗽聲,妻子的說話聲。現在她還算是我的妻子嗎?他苦笑著想了想,答案是否定的。那她是什麼?他不知道。他有滿腔的悲憤,這悲憤促使他再度下了一次決心。他終於向外麵走去;自打回了村,除了跟蹤她,他還沒有獨個兒出過門呢,可現在,他是那麼急匆匆的。他想去找一個女人。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它一產生,他就再也阻擋不住了。他知道村子裏就有這樣的女人,還知道她們的丈夫出事故死了,車禍、礦難,或者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偷盜、打架傷人,被關了監獄;他知道怎麼去迎合她們的歡心;他摸了摸口袋裏的錢,不多不少,恰好夠他一次歡娛。

他走過一戶人家又一戶人家,借著路燈的光,他盡可能地快走;村子裏到處都是歡聲笑語,電視機的音量開得老大,麻將桌旁的人也都大聲說話;要是碰上了熟人呢,他就背過身去,不過這樣也不妥,這樣目標太大,反而不如裝作沒看到他們,要是他們說話,他也裝作沒聽到,反正天照樣黑著。現在好了,他終於到達目的地了;他來過這裏,這家的男人常年跑外,後來幹脆不回來了,可能是出了事,也可能是鐵了心要忘掉這裏,村子裏還有幾個這樣的人,他像理解自己一樣理解他們。他抓住門上的大鐵環,輕輕地叩了幾下門;太輕了,裏麵的人根本聽不到,他隻好加了點力氣;他等了很長時間,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也可能是一個小時,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到了累;他想這下完了;然後他就想回去了。就在他轉身走開之後,門“吱呀”一聲開了。是誰,誰在敲門?他沒有應聲,而是加快了腳步,連他自己都覺得形跡可疑;但他不能久留了;他已經虛弱得像是隨時要倒下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了這裏;這裏的一切都變得非常陌生;他幾乎就要迷路了。

兒子第二天下午就離開了。兒子一走,他心裏的悲憤又溢出來。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將持續多少時候,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這段時間,他隻要一想這個問題就感到心慌;這一年,他整整四十歲;過不了多少日子,他就四十一歲了,然後就是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歲;他的五十歲來得也很快,簡直就是指顧間的事。在這十年中,兒子小可長大了;他讀完初中、高中之後,考上了京城一所很好的大學。大學四年,他隻回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大二暑假,他帶了個女朋友返鄉,第二次是畢業前夕,他回來告訴他們,他準備留京了。因為父母一直在分居,他兩次回來都是隻住一宿便走了,盡管如此,他還是滿心不快;他的心裏總是有很大一塊陰影,年複一年,這陰影已經根深蒂固。在他看來,他們的一生簡直就是失敗;在周圍許多人看來也是如此。但這些事,他說可以,別人但凡提及,他就大發雷霆;他的女朋友在絲毫都不知情的情況下,隻是多了幾句嘴,就使他失去理智地大吵大鬧。事後不久,他們就分手了。這事情是個教訓;此後他暗下決心,再也不帶任何人到家裏來了。

小可父親的身體漸漸地敗下去;他什麼活都做不動了,他的手藝也丟了;因為好長時間不出村,他對外麵發生的事情都不了解,他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老頭。他吃了好多年簡易食品,方便麵、餅幹、雞蛋掛麵、紅薯稀飯;這些東西打打牙祭還行,頓頓吃就讓人受不了;日積月累,他的身體瘦得隻剩下了皮包骨頭。小可每次回家,都會為父親衰老的速度吃驚;他試著勸說母親,可每次隻開個話頭就被她打斷了;什麼都別說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根本不可能;然後她就拉住兒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半天話。小可每次都會夢到他們和好的事情;但夢是反的,他們似乎要無止境地分居下去。父親像個鰥夫似的住在耳房裏,由於常年不通風,這屋子也越來越臭了。自打父親占據了這間房,母親就不進去了;這事情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們像鄰居似的住在一所院子裏,多少年裏都視若無睹,也相安無事;許多人都好奇地打問過究竟,但沒什麼結果。他們還是夫妻,連離婚的話都再沒有說過;也有人勸他們離了,各自重新成個家,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否決了,連說的話都如出一轍。算了,怎麼活還不一樣;不離了,還有孩子呢。但是小可漸漸長大、甚至成了家,這就不能成為借口了。不過,這時他們也都老了;父親的頭發掉光了,成了光頭,母親的頭發也白透了。有時他們前後腳走出院門,看見的人都會一陣唏噓;有時他們還聽見了,但都麵無表情。他們一個人往東,另一個必定往西;反之亦然。

小可很快就三十歲了。他兩年前結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從此他回來得勤了。他似乎擔心父母隨時都會倒下去一個;這種擔心日甚一日,開始滲透於他生命中的每一分鍾。但這種擔心隻能憋在心裏,他沒法說出來;對妻子也不行;她不會理解的;從小到大,她的生活都陽光燦爛,不像他,他的心中隻有陰翳。但一個人扛著這麼大的事,他的脾氣更加壞了;他越來越愛發火,有時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妻子為此深受其害。你不能這樣;在他心平氣和的時候,她會柔言相勸;如果你還在意這個家的話;她總是這樣說,後來他都開始煩她了,她還這樣說;你會毀掉我們的一切;她甚至也失去了耐心,衝他吼起來了。他強迫自己冷靜,雖然很難,但他還是做到了。可過不了多久,他又故態複萌。婚後不到一年,他開始摔東西了,先是煙灰缸、碗、盤子,後來是花盆、電話機,之後是電腦顯示器、手機,後果最嚴重的一次,他把電視機摔了,把價值昂貴的茶幾也砸壞了;使用的工具是一隻小鐵錘,一隻活扳手,裝修家的時候買回來的。這次把妻子嚇壞了,她先是哭,後來才同他吵。家庭戰爭很快升級。她罵他是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他氣壞了;他最恨別人這樣罵他,何況她還是他的妻子呢;他舉起手,要扇她一個巴掌;她愣了,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被人揍過;事後他想,如果這個巴掌落下去他們的婚姻可就完了;幸好他及時醒悟,停止了施暴;在這個關鍵時刻,是父親那日益衰老的形象幫了他的忙。你,你,你怎,怎,怎麼那,那,那麼惡,惡毒?她呆呆地看著他;他說話又開始結巴起來;他努力多年,本來已經不結巴了;他想自己再次被怒火毀了;而她還以為他的結巴是偶然行為呢。

他們冷戰了兩天。這兩天中,她不給他做飯,拒絕跟他同床,她什麼話也不和他說了;從第一天晚上開始,他就陷入某一種擔心,這擔心讓他睡不安穩,他當天夜裏就做噩夢;他在想自己豈非走上了父母的老路;他們漫長的分居,就是由一次家庭戰鬥引發的。可他們已經錯了,他不能再錯下去;所以次日一早,他就準備同妻子和好了,但他沒有經驗。他真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他想了好多父母的事情,但想來想去,都是反麵教訓,簡直讓他窩心;他追蹤著她的身影,目光中都是遲疑和探究;她當然看到他的目光了,這目光讓她感到了一絲暖意;她其實已經準備原諒他了。可盡管這樣,時間還是又過了一天。第三天上午,她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給他做好了早飯;炸洋蔥圈,荷包雞蛋,一杯熱牛奶,兩隻肉包子;他坐到餐桌前吃飯,一切恢複如常。飯後他去洗了碗,盤子,炒鍋,籠屜,盛牛奶的杯子,然後才去上班。晚上回家的時候,他還買了鮮花回來;她把花插到花瓶裏,花兒鮮豔欲滴;他終於跟她說起父母分居的事,她吃了一驚;他說以後更應該孝敬父母,她說怎麼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