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11年3期“閆文盛作品小輯”(頭題)
小可父母在他十歲那年差點離了婚。這事說起來也簡單,起因就是吵架,雙方都動了手,母親的臉被打腫了,父親的耳朵、胳膊也掛了傷;但若深為推究,則可追溯到很遠的時候,換句話說,他們的婚姻本就是個錯誤,這個錯誤一點都不美麗,它幾乎毀了他們的一生,順帶再搭上孩子的幸福。當然,在過去那個年代裏,像婚姻這麼大的事,還輪不到當事人自己做主,再加上小可父親是個瘸子,母親是個結巴,雙方老人都心灰意冷,所以這樁婚事從一開始的時候,就顯出一副敗相。小可母親出閣那天,空氣中布滿了濃霧,像在預示他們黯淡的前程。事隔多年,村子裏的人都還記得那場濃霧;是一樁公眾事件強化了他們的記憶並使之傳播久遠,因為就在同一天,村子裏通上了電燈;這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但光明是在夜裏來臨的,整個白天,參加婚禮的人們都昏昏沉沉的。由於霧氣經久不散,許多人高一腳淺一腳地走來,然後又高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
小可是在父母結婚後兩年降生的。因為難產,母親幾乎丟了半條命,所以自打他有記憶開始,就知道她對自己是又愛又恨。至於父親,根本談不上對他有感情,原因很簡單,他長得像極了他的母親。她是雙眼皮,他當然也是;她的鼻子扁平,這一點他也繼承了;她和他的耳垂都很大;最重要的,他腿不瘸,但說話結巴。正是她結巴這點讓他最為厭惡,他見她第一麵開始就希望她這輩子最好不說話。其實她本就沉默寡言,但他還是不滿意;沒想到她一生孩子性情大變,整天嘮叨不休,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這事也不怪她;她也不喜歡瘸子,因為父親堅持才嫁過來;她的節製也沒有起作用,婚後多年,她過得一點都不幸福。她出嫁一年後父親死了,緊跟著是大哥,然後是二哥、三哥,到小可六歲那年,她娘家就沒什麼靠得上的人了,據說都是患同一種病。娘家舅舅活著的時候,小可父親還有所顧忌,等到他們全都死了,他就徹底放開了手腳。他腿殘了,手上的勁卻很大。她一嘮叨起來就挨他的拳頭;她很快就被打得受不了了,但還沒有想到離婚;小可十歲那年,父親找了個姘頭,這才促使她下決心。
這是個長相平平的外地女人,個頭沒有小可母親高,皮膚沒有她白,臉上還有麻子。真不知道他吃錯了什麼藥;那段時間,小可母親常常嘮叨的就是這句話。但這個人不結巴,她說話利利索索。她身上可能就這點好。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對待這新的感情;很快,他就夜不歸宿。小可去找過他幾次,都被他嗬斥回家了。最後一次,他甚至幫著那女人嘲笑自己的親生兒子說話結巴。小可一生氣,就再也不去找他了,打死都不去。我不叫他爸爸了;那一天,小可對自己的母親說這話;是的,他不配你叫他爸爸;一說這話,她馬上有了萬千心事。她開始流出淚來。
他們打架就是因為她提出了離婚。不離,他說;你憑什麼要和我離婚,我哪點配不上你;離了吧,孩子歸我,你去和那個婊子過。他討厭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他馬上就扇了她一巴掌。你嘴巴放幹淨點,誰是婊子?你才是婊子。她的腮幫子一下子就腫起來了。你還護她?我就叫你護著她。因為生氣,小可母親終於變得強悍起來了。她拿到什麼東西都敢砸,先是暖瓶,幸虧是空的;然後是麵盆,碗碟。腳底下很快一片狼藉。她目露凶光,幾乎把他嚇怕了;他還想揍她,可好像真的膽怯了,他看到她把菜刀都拿出來了。他搶上一步奪下她的菜刀,然後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邊招架她邊往後退,可還是沒有防備她的另一隻手;她的另一隻手猛地伸過來,抓他的胳膊,抓他的耳朵,抓他的臉;他很快把她的這隻手抓牢了,可胳膊和耳朵已經被抓出血來。
這場戰爭以母親的勝利告終。可是不久,他就徹底不回家了。他跑到鎮上,跟那個女人姘居;他有手藝,他是廚子,他還會做點泥水活,都說她看上了他的這點本事,她是稀罕手藝人的;他們好了三年,直到她的老公從外地找來,死拖硬拽地把她拉走了。因為身邊沒人,他挨了他們一頓打,她老公帶著幾個青皮後生,胳膊上繡著青龍、老虎、豹子、蛇,他的另一條腿也幾乎被打殘了。事後不久,他就被人送回家來了。她堵著門不讓進,她還指揮小可拿著掃帚往外趕他們;但這次,小可沒聽她的,他看到父親可憐兮兮的樣子,心頭開始發酸。他又長了三歲,有了新的思想,他的個頭,也已經快趕上母親了。
見他不聽話,母親哭起來了。她哭她的命運,哭害死了娘家人的世傳疾病,哭她也將在不久後死於同一種癌;她哭自己的皮膚已經開始瘙癢,很快就會潰爛;在哭訴的時候,她的語言是連貫的。她的哭讓小可感到心煩意亂,他拉著她的衣袖,試圖阻止她繼續哭下去,被她使勁甩開了。別管我;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你們這一家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反正不聽我的話,我死了,你也不要哭,反正有你父親就夠了;就這個死鬼,你還可憐他,你知道他背著我幹了多少缺德事,他連我的陪嫁都偷走了;他應該被人打死,被車撞死才對,他怎麼還有臉回來?聽了這些話,小可的心情更加惡劣起來;他看到父親一直黑著臉,父親的嘴角動了動,像是希望她停下來,但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他拄著拐杖站到地上;他怎麼拄起拐杖來了?小可想他真是背時,現在,家裏連他的立足之地也沒有了。
父親回來不久就後悔了,但為時已晚。妻子已經不再同意他進她的屋子了,他隻好把以前堆放柴火的耳房收拾一下,將就著住進去,而把柴火堆到院牆下麵。至於小可,他在半年前開始住校,隔周回來一次。平時家裏冷冷清清,妻子可以連續好幾天不動鍋灶;她不做飯,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填飽肚子的。當然,她有時會出門去,不知道去幹什麼;他試著跟蹤她幾次,但都沒有成功。他拄著拐杖走路,一點都快不起來,加緊鍛煉都不行,他畢竟不是電視劇裏那些武功高手,可以借著拐杖的力量飛行;可做不到這一點他就一無所獲,他還走不到大街上,就把她跟丟了。這幾年村裏建了不少房子,以前屋前平敞的空地也沒有了。他隻好去詢問了幾個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但他們一律搖頭。不知道;沒看見;你怎麼不自己去問呢;小心點吧,你老婆在外麵有人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真是報應。他常常一個人躺在耳房裏,傾聽著院子裏的動靜。她出門了;她回來了;她屋子裏的燈光滅了;她睡了;她的屋子裏有哭聲;她去廁所了;她終於去抱柴火了;她開始做飯了。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兒子小可回來了。看到父親,他遲疑了一下。爸,他喊了一聲。做父親的心裏顫了顫。小可好幾年沒叫他爸了。
妻子從屋子裏出來,從兒子身上接過書包。怪沉的;這次作業多嗎?多。那趕緊吃飯,吃完了就去寫作業吧,飯早都做好了。在學校裏吃得好嗎?不好,難吃死了。又瘦了些;學習上是不是壓力很大?不大,媽你就別羅嗦了。好,好,你先進屋吧,我再去買一隻雞回來,給你補補。妻子說罷急匆匆地出門了。兒子又叫了他聲爸,他的心裏又顫了顫。但兒子沒話了;他進屋後,父親還在院子裏呆呆地站了半晌,但終歸沒有勇氣走進這間屋子。他想起自己剛回來的那天夜裏,也是這樣呆呆地站在院子裏。露水風寒,他一抬頭,看見了滿天的星鬥。他想到自己的父母那裏去走走,但剛出院門就返回來了。他們年齡大了,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驚嚇了;他決定瞞著他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