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掌上的星光(1 / 3)

《山花》2010年B9期小說小輯(頭題)

許蔚常去的那家酒吧最近換了人,先前在這裏負責服務的那個矮胖子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個被風一吹就倒的瘦高個子。這兩個人的一切似乎都是反著來的:胖子臉上總是浮著笑,而新來的瘦子卻整天板著臉;除此之外,他們身上的不同之處還真是不少。胖子走路慢騰騰的,脾氣也好,許蔚跟他開玩笑,常說“剛才路過西肖牆,看見你家著火了”或“昨天在柳巷遇見你老婆跟人壓馬路了”之類的廢話,但他從來沒有惱過,像是一直沉浸於幸福之中。瘦子卻是開不得玩笑的,有一次許蔚拉住他的手,剛說了句“我喜歡你”,這個人就嚇得臉色蒼白。“先生不要開玩笑,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這句辯白,後來成了許蔚記憶最深的經典笑話。

酒吧裏的人總是很少,再加上許蔚是常客,所以每次去,都會有個固定的座位等著他。酒吧裏的人都認為許蔚是做大生意的。許蔚沒有否認,久而久之,這一形象便越來越突出了。

酒吧地處僻巷,巷子口是個很大的雜貨市場。許蔚每次來,都得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為了防人認出,他從不穿相同的服裝。基於這一點,酒吧裏那些人,就傳言他是做服裝生意的。當然,這些人還說,他的攤子鋪得很大。

月光很深的夜晚,酒吧裏偶爾會寥落得沒有幾個顧客,許蔚就靠在窗口自斟自飲,慢慢地想他的那些心事。以前胖子在的時候,許蔚會喊他過來喝幾盅。胖子每次都給足了許蔚麵子。這個人不僅喝酒爽利,而且專心致誌地聽他說話。自打他離開後,許蔚再想找個人說話就難了。

在兩個服務生交接工作的那天傍晚,許蔚同他們都打了照麵。胖子好像刻意介紹了許蔚,因為瘦子不時地轉過頭來朝他看上一眼。許蔚覺得煩了,他走過去,同兩個人都打了個招呼。胖子有點離別的傷感:“我以後不能來了。”許蔚突然一陣慶幸,這個人了解他的秘密已經太多了。

“沒什麼。我知道你住哪裏,你老婆長什麼樣,還有你兒子在哪裏上小學,我都清楚。你看,咱們不都是熟人了嗎?”

“是的。我什麼都不會說,你放心好了。”

許蔚看了胖子一眼,然後戴上了墨鏡。這下子,他們都認不出他來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許蔚的心裏漸漸放鬆下來。確信胖子信守了諾言,許蔚的墨鏡也不戴了。有一天,他想找個陪酒的人,自然想到了胖子。他試著撥了一下對方留下的號碼,可是已經停機了。

“他媽的,我又沒想找你麻煩。”

他嘀咕著,招手要瘦子上酒。酒很快上來了,但瘦子多了句嘴:“先生,你今天喝得不少了。”然後許蔚就火了。

“怕我付不起錢嗎,蠢貨?要你廢什麼話?”

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發作。那些常來的客人都低聲議論他過分了,反倒是瘦子並沒有見怪的意思。他斟好酒後,默默地走開了。這樣,直到酒吧打烊的時候,許蔚的酒還沒有喝完。三個多小時裏,他聽著人們談論股票、房價、剛剛發生的一起凶殺案,仍然神智清醒地知道他們並沒有一直談論自己。但第一抹曙光照射到窗戶上的時候,他終於挺不住了。在他身子一歪倒下去的時候,瘦子聲音低沉但異常清晰地罵了一句:“傻瓜。”

半個小時後,許蔚已經睡熟了。他的嘴角流下一道涎水。瘦子厭惡地看了看他,然後請示老板,把他拖到了儲物間的木地板上。“給他鋪張席子。”老板交代說。他答應了,但沒有照做。

許蔚醒來的時候已近中午了。他覺得太陽穴發漲,眼前漆黑的環境讓他迷惑不已。他喊了幾聲,但沒有人應。他掙紮著起來,渾身骨頭好像都散了架,他用盡力氣抓住門把手才沒有繼續倒下去。打開門的瞬間,他看到走廊的盡頭有閃爍的光線。

漸漸知道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後,許蔚的心裏充滿了憤恨。“我要弄死你們。”他嘟嘟囔囔地穿過回廊,然後走到酒吧前台那裏。前台小姐看見他衣冠不整的樣子,嚇了一跳。

“先生,您這是怎麼了?”

“叫你們老板出來。”

“老板回家去了,下午才能過來。”

“瘦子呢?”

“他也走了。”

“告訴倆蠢貨,再讓我瞧見他們,我會剝他們的皮。”

拋下這句惡狠狠的話後,許蔚揚長而去。

至於怎麼報複,許蔚並沒有想明白。他隻是覺得有一股無名火在身體裏竄來竄去。但出了酒吧門不久他就把剛才的話拋之腦後了。後來,他就在巷子口的長椅上呆坐了半天,直到手機鈴聲把他吵醒。

“你到底去哪裏了?”

他想也沒想就把電話掛了。十秒鍾後,它再度響起。

“你敢掛我的電話?”

他一聽這種腔調就冒火,但這次他沒有掛電話,而是語氣平靜地說:

“半個小時後我就到家了。”

坐進出租車的時候他自嘲地想起那個笑話:“先生不要開玩笑,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進門的時候他努力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因為門是敞開著的,他在樓道裏看見屋子裏亮著燈光。她常常這樣,即使大白天都亮著燈。許蔚為此嘮叨過多次,後來才不嘮叨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是無用的。與此同時,他在家裏說的話也越來越少,除非不得不說。

還看到那隻已經馴服的小狗。以前她偷偷飼養藏獒。他總是覺得她養藏獒過於凶險了,幾經勸說,她才把它送人,換回來這條沙皮犬。但在他看來,這條沙皮犬的樣子又過於醜陋了。

於是,他蹲在抽水馬桶上看書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你要是厭惡這個家,就別回來了。”

這還是心平氣和的時候,有時她怒不可遏,會突然撲到他身上和他撕扯起來。他樂於還手,因為在這種打鬥中他能獲得快感,否則這種漫長的日子真不知怎麼過下去。一場惡戰之後她會慢慢平靜下來,有時甚至會溫柔地倚在他的肩頭,向他傾訴她是怎麼想念他的。尤其是他不在的這些日子,她通宵通宵地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他通常是沉默,偶爾也發表議論:

“我相信你的話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要不我怎麼會到了這兒。對我來說,這是個陌生的城市。”

她說著話會傷心地哭起來,一直到哭累了為止。他相信她的眼淚也是真的。可事情的關鍵是,她的眼淚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因為對她來說,可以訴諸淚水的緣由太多了。譬如這一天,盡管許蔚輕手輕腳地進了門,輕手輕腳地給她做好了午飯,但她在吞下第一口菜之後,仍然委屈地大哭起來。哭聲震耳。這哭聲使許蔚十分不耐,但他又不能在這種時候走開,否則她的哭聲將沒完沒了。不過若要弄清她哭的原委並不那麼容易,她不會僅僅因為他不回家就這樣號啕大哭的,她肯定還有別的什麼事情。

“你告訴我實話,是不是真的準備離開我了?”

許蔚一邊回答“怎麼可能”一邊往後退。因為根據經驗,如果他回答“不是這樣”,她會說他“撒謊”,如果他承認這點她就會大動肝火,說不了三句話她就會手腳並用地和他幹仗。但如果適機離開她的視線,她或許就不再追究這件事了。說實在話,她哭的時間太久了。她早該累了。

不過這一次,所有的手段都不奏效。包括他後來突然心血來潮,轉身抱住她親吻她時,她的情緒仍然停頓在一片低穀中。她一點點推開了他,然後咬牙切齒地說:

“許蔚你真是個王八蛋。”

許蔚愣了一下。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就穿過他的視線走出去了。前麵說過,他們的門一直是敞開著的。補充一句,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

許蔚下了樓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熱得透不過氣來。太陽光明晃晃地撒射到路麵上。不遠處假山上的涼亭裏,坐著幾個陌生人。這些人奇怪的裝束不禁令他多看了幾眼。他們都戴著墨鏡,穿著花花綠綠的褲子,和自己的著裝何其相似。這真是奇跡般的偶然。他們看見許蔚,便起身走過來。

許蔚的第二反應是馬上跑開,但已經晚了。這些人中為首的一個已經來到他的麵前。走到近處才看清楚,這個人同他沒有絲毫共同之處。他的胸口處都是汗毛,手中的馬褂散發出濃烈的汗臭。其他人陸續站到了他的身後。最後到的那個人個子比其他人高多了。他像跟小孩說話似的衝許蔚伸出手來:

“拿出來吧。”

“什麼?”

“你自己做下的事,用得著廢話嗎?”

“我不懂你們的話。”

“你不會不懂的。別浪費爺們的工夫。”

許蔚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他說:

“稍等一下。”

當著這些人的麵,他撥通了她的電話。

“到底怎麼回事?”

“你想說什麼?”

“這下,咱們徹底完了。”

她不再說話。許蔚開始相信她真的失望了,但還是忍不住說:

“你不該這樣對我……”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有一隻拳頭撲麵打來。他完全沒有防備,眼鏡被打掉了,鏡框擠壓了鼻梁,鼻腔裏很快流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