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影子朋友(2 / 3)

開始的時候他不借錢,反倒時時處處替人打點,這給我的感覺是,他這人挺仗義的,是個可以往深裏處的朋友。真要細說起來吧,那時候我出道還不久,許多親友的告誡言猶在耳,而且我確實被一些事情弄得煩心,所以待人接物方麵,總是持保守態度。他則不然。除了頭一次見麵他替我解困,後來還幫過我幾回忙。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是有一次我在采訪中得罪了一個粗人,因為我抖落了“他的家事”,“把他逼上了絕路”,這個人便在報社揚言要廢了我。根據我的判斷,這事他能做得出來。他的妻子便是在他的恐嚇中差一點走上絕路的。有一個黃昏,我剛出報社門,這個人便跟蹤了我。為了防他,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繞了遠路。我確實有些緊張,開車的手有點抖,直到看見路邊晃蕩的一個老相識,才漸漸安定下來。我停了車,搖下玻璃,要他上來。看到是我,他很高興地吹了聲口哨。

“真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我示意他看看身後。他茫然地扭過頭,說後麵有一個大胡子正下車。我說:

“這就對了,你打架怎麼樣?”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這個人跟你有仇?”

我點點頭。

他說:“這都是老黃曆了,現在誰還幹這種事?”

不過說歸說,他還是問我一句“車上有沒有趁手的兵器”,我看他真有點那種架勢,反而又不放心了。他衝我笑了笑:

“沒事,我也就是嚇唬他一下。”

說著話,他從自己的褲兜裏拿出一把彈簧刀,“砰”一下彈開,刀刃挺長。我覺得這樣容易出危險,就說句“算了”,準備開車走開。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說:

“你這樣不行,老劉,你退他進,以後他會得寸進尺。”

這以後的一切發生得如此迅捷,我幾乎想不起來他是怎麼下的車,怎麼接近那人,更不知道他怎麼和那人攀談。直到他輕鬆自然地回到車上,我才確信這事已經了結了。我的頭腦有些發蒙。這在我們相處的幾年中,是僅有的一次,他做事如此幹脆利落,簡直不像他了。

我說他有股子黏糊勁,表現在很多方麵。譬如買東西,我是看上合適的就買,價錢上略微有點浮動就成,如果東西實在稱心,不浮動也沒有關係;但如果賣方態度不好,再好的東西我也會放棄。他不這樣。我和他買過兩三回東西後發現他在這上麵有些女人氣。他極其有耐心地貨比三家,極其有耐心地挑毛病,說到價格時他總是不吐口,最後對方不是徹底服輸,就是不堪忍受地大罵出口。一般情況下,反是後麵這種情形多些。他卻絲毫都不介意地衝對方笑:

“我說夥計,東西是你的,可買主是我,你發什麼火,犯得著嗎?”

“是犯不著,這東西我不賣了。賣給你,心裏慪氣。”

“你心裏慪氣就更不對了。你這樣度量小,還做什麼生意?”

“嘿,照你這麼說,我不配做生意,倒是你配了?”

“我也不配。我要是配的話,怎麼又會輪到你?”

說來說去,就成了胡攪蠻纏了。他好像不是實心買東西,倒是來消遣人的。不過,你這樣想也就錯了。他是真要買的,我與他出去那幾回,從未有一次,他是空手而回的。而且,他買的多半就是磨叨了半天的這家,哪怕價格上再不容商量,甚至又重新變成了開始時那價。這時,他倒變得十分爽氣了。除了他,我再未見過別人會這樣。

事實上,他的消費能力又極其有限。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真正闊起來的時候,盡管他深信自己“很快就會變得有錢了”。他找到第一個女朋友後,情況曾經大為好轉,首先表現在著裝上麵,他全身上下煥然一新,“裏裏外外都是名牌”。為此他特意請我撮了一頓,並“慶祝他的新生”。我舉杯向他祝賀。但“這隻是萬裏長征邁開了第一步”,因為據他說,“女方家裏很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他不厭其煩地強調這一點,好像說得越多,這個事實就越牢靠。這樣的日子很快過去之後,他委頓了一段時間,從此開始酗酒。大概那女的留給他的東西太深了,他好幾回喝著喝著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女人:

“都他媽的不是東西。”

隻有一次,他說了點別的。他說他見過她的父親。高個子,濃眉,肩膀挺寬,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左眼盲視。但正因如此,他的右眼格外機敏、灼人。他們在一起喝酒,卻沒有一句話說。最後,是他女兒先忍受不住,把她的男朋友喊離了飯桌。

“你應該主動說話呀。”她說。

在這段戀愛中他是被動的一方,時時受著煎熬;可他似乎迷上了這種煎熬,對未來寄望多多。對他們的戀情,有一點我總是迷惑的,就是她為什麼會喜歡他。但我不可能拿這樣的問題去進一步刺激他了。後來有一段時間,我聽說他還吸毒。起初我並不知道這一點,隻留意到他經常煩躁,有時說著話就打哈欠,流淚,甚至流涕,有一次,他突然問我借錢買藥。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借錢。我當時沒有多想,把身上裝的三百多塊錢都拿給他了。他急匆匆地離開。

過了兩天才聽到有人議論他的事。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染上毒品,我至今都不知道吸食毒品是怎麼回事。我周圍的其他人好像再沒有他的同類,所以,在獲悉這個消息不久,我就帶著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了。在他重新出現的那天下午,我遠遠地注視著他。他萎靡不振地朝我走過來,麵色蠟黃蠟黃的,像是大病一場。我還發現他其實長得帥,這大概是他討女人喜歡的一個原因。他向我招手,問我是不是專程等他,我說“是”,他就高興起來:

“他娘的,老劉,我早就覺得你這個人不錯。”

我沒有著急地問他吸毒的事,但卻一直在等機會。

這一天我做東請客。他聲明自己不喝酒了,我說哪能呢?不僅自作主張,給他斟了酒,而且斟得很滿,可他馬上把杯子推給我了。我有些不太高興:

“這哪是你的風格?不喝拉倒。”

他跟我商量:“要不就喝一點點?”

我說就喝一點點,然後給他倒掉一大半。他喝了一會兒開始嗬欠連天,而且一個勁地喊服務員要紙巾。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突然覺得他這樣下去就徹底完了。我的同情心泛濫起來,幹脆讓服務員把他的酒杯撤掉了。然後他說:

“給我倒杯水過來。”

看他喝水的樣子,像是剛剛做過一次苦力,又在大熱天趕了數十裏山路似的。我盯他喝完一杯,喊服務員續水。他抬頭看我一眼,又說了一句:

“老劉,你是個好人,我早都知道你是個好人。”

我衝他擺手,叫他不要再說了。

接下來,我就陪他幹坐著。他躊躇了好久才站起身來,看得出來,他一直在掙紮,額頭上都是汗。這一次,他沒有向我借錢。然而看他走遠之後我開始難受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平靜下來。

這次見麵以後大概有兩個來月,他沒再露麵,那時我就以為他失蹤了。有幾天我會想起這位朋友,猜度他的生活,但所有的想法都很有局限。那時我想的是,他借我的錢大概永不會歸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