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不是有錢人,似乎沒有資格做他的情人。可她對我這樣傾吐心思,在許多人看來,我們的關係就非同一般了。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後來,就是我們兩個人,被推到了一間完全封閉的屋子裏。我不想同她說什麼,而且,隻要她不反對,我也知道該怎麼做。她果然沒有反對,我們就在那張草席子上,完成了人生中的神聖儀式。
她成為我的情人這回事,不隻我們兩個人知道,但她還是再三要求我保密。我答應了她。她還告訴我,我們是不可能成為夫妻的,因為我與她想象中的那個人距離太遠。
這事情沒有什麼懸念,結果反而簡單得多。我們確實在一起生活了一些日子。她似乎還是很依戀我的,因為我可以給她帶來一些安全感,而且,我多多少少也為她花點錢。總而言之,除了我不是所謂的有錢人,其他方麵,她對我還是滿意的。就是後來,她開始尋找其他男人,也不忘告訴我這些情況。她最後果真找了一個有錢人,不過,那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工地。我不能阻止自己對她產生了一點兒厭惡。
我的情人無法把我對她的想念完完整整地帶走,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年複一年,她的影子還是悄悄地淡下去了。我真的已經很少想起她了。
我到省城三個月後,我嫂子替我哥給我打來電話,說我媽的情況很不好,要我回去一趟。我從床上爬起來,腦袋昏昏沉沉的。那段時間,我幫一個朋友看守商店,掙了一點小錢。準備回家的前一天,我給我嫂子買了一枝口紅,給家裏其他人也都買了點小東西。花了二百來塊。這真是破天荒的一次。
我這次在外麵混,什麼感覺都沒有。省城和我經常去的小縣城差不了多少,到處亂哄哄的。有一天我走在街頭,看見一個人橫穿馬路,搶走了一個女人的包,我本來還想追他來著,可他跑得飛快,我估計追他不上,就甘心作罷。那個女的傻了似的在那裏喊,我走過去衝她說,你光喊有什麼用?那人已經跑沒影了。看她愣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媽其實沒什麼事兒,她似乎沒想到還能見到我,所以神情緊張,大出我的意料。以前,我又不是沒有出過遠門,哪一回見她這樣了?所以,我猜想,她還是心裏有愧疚。想到這裏,我高興起來。
我嫂子接過禮物後說了聲“謝謝”,她看起來比以前漂亮了些。我還是對她有疑惑。我哥的身體狀況似乎又不太好,臉色灰遝遝的。他不能外出做工,家裏吃什麼喝什麼?我看著他們,心裏暗暗地擔憂。那個小孩子已經滿百天了,長得賊胖,我們家的好吃好喝估計都經過他媽的嘴進入到他的肚子裏了。
他長得確實不像我哥。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我經常長時間地盯著他看,連我哥都覺得過分了。老二,你在做什麼?他這樣問過我幾次後,我隻好實話實說。
我哥的臉色慢慢地變了。他抬起手,作勢朝我打來,你在咒我?
我說沒有。我隻是說實話。我說實話有什麼錯?
是的,你沒錯,那就是我錯了?我打光棍你是不是看著很開心?
我說你這是小人之心,你怎麼能這樣想?
我不這樣想怎麼想?我知道你,打小我就知道你。你的一舉一動都別想瞞過我!老實說,你是不是還在打你嫂子的主意?
我的血氣上湧,如果不是顧慮他的身體,我的拳頭早都揍上去了。我哥這幾句話,在我聽起來,就是一堆臭狗屎。跟他這個人一樣,又臭又硬。
我嫂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她站在一旁看我和我哥吵。她在那裏冷笑。她竟然在那裏冷笑!這個婊子。我終於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出來。
她大約知道我罵她了,所以把臉板起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才不稀罕她給我好臉色!這個婊子,她奪走了我哥,給他戴上了綠帽子,還假裝無辜。其實她骨子裏比誰都惡毒!
我提醒我媽,應該多留意嫂子的動靜。我媽說,你又發什麼神經!
我說我不是發神經,我隻是對你們不放心。
我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她隻是告誡我,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我覺得自己非常失敗。他們寧肯相信一個來曆不明的外人都不相信我。他媽的,這世界究竟怎麼了?
我隻剩下一件事情可做,就是督促父親盡快把房子蓋起來。我哥結婚時占據了我原來的臥房,我隻好同我爸我媽擠到一間屋。盡管我爸我媽沒感覺什麼不方便的,可我已經這麼大了,三天兩天還行,日子一長,我就覺得憋氣。我同我媽說,這個家還有沒有我的份呀?
我媽說你嚷什麼嚷?就不知道輕點聲,你嫂子本來還不高興住這小房子呢。
我說,那好,他們掏錢蓋房呀。
我爸終於答應蓋房了。但他說自己的錢早都花光了,為了把房子蓋起來,他不得不外出借錢。關於借錢的事,我本來不想再說了,要不是我爸提到這一點,我已經準備把這些事忘掉了,不過,現在這個事實又擺在了眼前,我就不能不多說幾句。先前因為我哥的病,我爸已經把所有能夠向我們提供援助的人都麻煩了一遍,他還能向誰張口呢?我爸剛提到借錢這事時晚飯還沒有結束,當時除了我在餐桌邊,還有我媽和我哥。隻有我嫂子在廚房裏忙碌,沒有聽到這件事,我想我爸大概有意要避開她。但話沒說完,我爸就苦著一張臉,我媽也苦著一張臉,隻有我哥像沒事人似的,把臉埋到大海碗裏,在呼嚕呼嚕地喝稀飯。他喝稀飯的聲音太大了,我真想把他拽起來,狠狠揍他一頓。如果不是我爸及時阻止,我可能已經這樣做了。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我已經站起身子,雙手握成拳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哥,而且,我的腳也挪動了一下,手已經抬起來;我的手已經舉過肩了,我爸突然咳嗽了一聲。我哥聽到了我爸的咳嗽聲,他在我們愕然的目光中轉動了一下椅子,然後衝廚房那邊揚手,娟,過來拿碗。我覺得我哥真是討厭,他結婚才幾天,擺什麼譜啊?但我哥就是蠢,他意識不到這一點。他的手在半空中擱著,吊兒郎當的樣子與平時的做派極不相稱。我們看著他表演,誰都不說一句話。等到嫂子把碗收走,他才轉過頭來,說,爸,房子不用蓋了,以後老二就住你們這裏,我和娟搬出去住。
我爸、我媽和我都沒有想到我哥會這麼說。我媽張口結舌,你,你們準,準備,搬到哪裏?
我哥抹了一下嘴巴,說,是娟昨天同我商量的,我們在縣裏租個房,她在家裏悶得慌,想出去找工作。
我媽再度張口結舌。找工作?找,什麼工,工作?
我哥說媽你別管了,我也覺得悶得慌,你說我們已經歇這麼長時間了,老住在家裏做什麼?
我理解了我哥。老實說,他能這樣說,我很高興。看來我冤枉他了。早知道他根本無心住在村裏,我何必那麼沉不住氣呢?
可我沒想到的是,對於我哥我嫂的打算,不隻我媽想不通,我爸也是竭力反對。他當時就表態:你別再折騰了,如果再折騰出病來,我們都老了,誰來管你?我爸說完,看了我媽一眼。我媽馬上重申:是啊,你爸說得對,你就聽我們的,那裏也別去,就在我們身邊守著!
我哥看起來有些失望,他歎了口氣,爸,媽,這事我還得跟娟說。
我爸我媽都愣了一下。我看見我媽的臉立馬就黑了:不聽她的,你這麼大個人,就沒有自己的主張嗎?
我哥我嫂子沒走成,最失望的其實是我。那段時間,我心裏對我爸我媽有了很大的意見。我覺得他們的想法糟透了。我哥已經結婚了,他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蓋房子的事再度成了懸疑。我張羅了這麼久,要的可不是這麼個結果。
有一天夜裏,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於把事情想通了。既然我哥已經說過要搬出去,我想即使房子蓋好,他也不好同我再爭了,那我還猶豫什麼?
我很快同我爸我媽談妥,說蓋房子的錢先由我來出,他們能湊多少算多少,隻是他們說話要算話,房子將來算我的。我這樣說時,我爸的眼睛往上翻,似乎要發作,不過他還是忍住了,說了句狗日的,你的翅膀硬了。
我不敢同我爸爭執,反正我的想法已經說清楚了。我衝我媽眨了眨眼睛,希望她諒解我的小心眼兒,我媽沒正眼看我。
三
我家的房子終於又動工了,我那個高興勁兒就甭提了。我爸我媽畢竟惱著我,所以在開工那天,同誰都笑哈哈的,惟獨對我橫眉冷眼。我有點兒失落。
我哥我嫂子也來工地上幫忙,他們不幫忙似乎說不過去。可我同他們說話,兩個人都不冷不熱,我就覺得挺不舒服的。我想他們一定知道了我說的話,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他們的。值得同情的倒是我。我畢竟三十來歲了,沒房子不行,沒老婆同樣說不過去。
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家的新房上麵。房子蓋到十八層以後,我明裏暗裏看過許多人家的房子,發現他們費的工夫沒我的多,他們家的牆肯定沒我家的結實。我試著用大鐵錘敲打過他們家房子的後牆,從聲音判斷,我家的房子確實比他們家的好多了。那聲音渾厚、低沉,鐵錘反彈,震得我手臂生疼。你如果說我使的勁道不同那你就想錯了,事實上,無論對誰家的房子,我下的手都很重。我之所以這麼做有一個緣故,那段時間,我聽說好幾個地方都發生了地震,我想地震的力比我身上的勁大了何止千萬倍,那些房子,如果連我的鐵錘都承受不了,那它們活該倒黴。結果正如你所料,並沒有一座房子被我的鐵錘敲壞,連局部的坍塌都沒有。隻有一次,我似乎聽到了磚塊碎裂的聲音,我心裏既驚又怕,不過第二天我又順道去看,卻發現屁事沒有。你還別說,通過這種比較,我的自信心大增。
因為我的騷擾,村裏許多人互相仇視,他們猜測著半夜裏那些敲擊聲的出處,卻始終沒有找到真正的元凶。這樣幹了一周左右,我見好就收,連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我爸有一天同我說起這事,罵了句,不知是哪個龜孫子祖上失德,竟然生下這等壞種,我還暗暗笑了幾聲。我在心裏說,爸,咱家的房子不隻通過了我的初步驗收,而且基本可以被評為優等,所以,我有理由感謝那些為我家蓋房子的人。要知道,我家的房子是連工帶料整體外包的,現在蓋到這種程度,既然沒被我的大鐵錘擊倒,足以證明他們一絲不苟,幹出了漂亮活兒。為示慎重,我特意在結工錢那天,另買了一條黃金葉,送給了包工頭。他稍微推辭一番就收下了,還笑著說了句,好後生,夠意思。我心照不宣地拍了拍他的肩。這件事我是瞞著我爸做的,不知道他怎麼就知道了。他本來就惱著我,這下更不高興了。那天中午,我媽給我盛飯,他阻擋了一下,說以後讓他自己盛,多大的人了,你還伺候他?
我爸其實說重了,不過他是我爸,他怎麼說我,我都得承受下來。以前他還動手揍我呢。
房子沒有封頂又停工了,原因很簡單,我的錢花光了。按我的想法,應該趁勢把房子封了頂,這樣,即使裏頭不粉刷,我也可以住進去。夏天裏麵涼快,鋪點麥稈,人睡下了又知道什麼?在哪裏不是個睡?關鍵這是在自己的房子裏。如果半途停頓下來,風吹日曬不說,沒準連牆上的磚塊都得損壞、丟掉很多,這種蠢事我真是不願意做。可我爸不同意,他說,房子沒封底前晾曬一下,沒什麼不好,你看看村裏誰家沒在十八層停過工,你不能說所有人家都拿不出錢來啊?我還是不能認同,可我說不過我爸,而且,我真是沒錢了,這才是最要命的。
借錢的事情,我和我爸都試過了,但是不行。所有的人一見我們就哭窮,不是孩子考學分不夠得花大價錢,就是孩子要結婚也在想著蓋房,有女沒兒的說現在嫁女都興攀比,得為待嫁的女兒準備嫁妝了,要不女兒女婿不高興,將來圖什麼?還不是得女兒女婿子養活啊?我爸一聽話音不對轉身就走,我一開始還愣頭愣腦的不以為意,後來才發現十家有九家說同樣的話,就非常生氣了。我想,早知道你們這麼摳門,當初就應該換柄更大的鐵錘,我就不信,你們家的房子能經得住六、七十斤重的大錘輪番攻擊?
說起來我用過的那柄鐵錘,還是我爸剛丟掉工作那陣子使過的。他為了我哥可是什麼苦都吃過。那時候我們那裏出現了許多工廠,開始生產焦碳,我爸,還有我爸的許多同夥,就在那些鄉鎮工廠裏賣命。他們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把從機爐裏產出的大焦碳塊用鐵錘子一下一下地敲碎。這活兒的勞動強度很高。幹了一個冬天,我爸手上裂開了許多口子。我媽既心疼我哥又心疼我爸,我記得她說過他們主要是為我哥而活,如果我哥身體強壯些,他們累死也值。可問題是,即使我爸再辛苦,也沒能徹底治好我哥的病。那時我挺嫉妒我哥的,心想我要是他多好。後來才不那樣想了。幸虧不那樣想了。前前後後,我爸幹了四五年苦力,再看看我哥,好像也就那樣了,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就覺得自己的辛苦不是很值。在我看來,我爸我媽挺傻,他們偏心我哥,忽略我的存在,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我家的房子再度停工,看來似乎要無限延期,我又無所事事起來。我們一大家子擠在一起,吃穿日用都要花錢,最煩悶愁苦的是我爸。因為有言在先,他自然不好意思讓我哥我嫂子出去掙錢,但家庭經濟日漸吃緊,卻也是事實。我哥一家三口在家滯留了一些日子,加上孩子漸漸長大,整天吵鬧不休,我們都不勝其累。有一天晚些時候,我們已經準備睡了,我哥把孩子抱過來,說我嫂子身體不適,要我媽幫著照看一宿。我媽勉強接過孩子,但馬上表示了不悅:我年紀大了,還得給你們當老媽子!看看你生養的這些孩子!這話矛頭所指,連我和我爸都沒放過。我爸沒有吭聲,而是抬起頭,看了我哥一眼,然後就劃火柴點煙。那段時間,我爸的睡眠似乎很不好。他夜裏睡得早,但並不能很快入眠,而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為這事,我媽嘮叨了幾十年,但結果卻什麼都沒有改變。這會兒,孩子大概被煙味嗆著了,接連咳嗽了好幾聲。我媽照例批判我爸,不抽煙你就不能活呀?我哥被弄得無所適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把求助的目光轉向我。他何曾體會過他們的冷漠呢?
那一夜,我頭一次聽到了我哥兩口子吵架。先是我嫂子壓抑的哭聲傳來,然後就是我哥低低的怒吼。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時間似乎很晚了,我手邊沒有表,不知道當時是幾點。我爸那裏倒是有一隻,夜裏能看得清時間,他用了幾十年了。但我不能確定我爸是否醒著,所以沒有問他。我哥我嫂子吵架,一時半會兒好像完不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到了後來我媽忍不住了,摸索著打開燈。屋子裏的燈光亮得有些慘白,孩子也醒了,揉了幾下眼睛就開始哭起來。原來孩子尿床了。我媽要我爸把下午剛洗的床單換上。我爸手腳慢吞吞的,好像沒醒透似的,我媽嘮叨起來,我爸還了口,他們就那樣拌起嘴來。這種情形我不是頭一次遇到,但那會兒卻不能不想,我哥為什麼要這個孩子啊?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們一家人都像鬥雞似的,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仿佛誰一個不小心,就會把空氣引爆。我草草喝了幾口稀飯就準備離桌,看看他們,都還在那裏埋頭苦幹,就覺得有些好笑。我哥偶一抬頭,臉色看起來又是灰遝遝的。我突然覺得我哥可憐,以前有過的一點兒芥蒂也隨之消失了。
我還沒有真正離開呢,我爸喊住了我。你先坐下,他說。我不知道他有什麼事情,以前他經常這樣喊我。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出絲毫不快,大概他已經平靜下來了。我等了會兒,時間不很長,我爸示意我把煙盒遞給他。我看著他吞雲吐霧的樣子,感到有點兒無聊。
其實也沒什麼。我爸隻是問了一下我哥昨晚吵架的事。這事跟我無關,之所以讓我留下,或許是我爸覺得我已經長大了,有權利知道家裏發生的一切事。最後有幾句話,我爸似乎不隻是說給我哥聽的:好男不跟女鬥,知道不?和女人吵是沒什麼結果的,你們看看我和你媽就知道了,哪次不是我向她舉手投降?再說了,你這個媳婦來得不容易,吵吵吵,她一氣之下跑了,你到哪裏去尋?
幾天之後我才聽我媽說起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其實,錯不在我哥。我爸不分青紅皂白,像個封建家長似的做法真是迂腐。我問我媽,我哥為什麼不把事情說清楚呢?
我能想象我哥的憤怒。我嫂子那天確實提出了無理要求,她希望我哥以長子的身份出麵,把新房的所有權歸到他們孩子的名下。那孩子才多大點啊,萬惡的我嫂子,就開始為他爭家產了。
我覺得我和我哥的憤怒差不多是同源的,我們應該是一座戰壕裏的戰友。但這事卻有點兒棘手,我嫂子坐山觀虎鬥,她把一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我們,自己卻坐在那裏,準備坐享其成。真是做他娘的千秋大夢!我對我媽說,這事說什麼都不能答應,萬一以後她不認我哥的賬怎麼辦?我媽說,你說得輕巧,你嫂子如果真和你哥離婚,我們哪有本事為他再娶一個?唉,說起來隻能怪我們窩囊,沒本事養什麼兒啊!
我媽說著說著就潸然淚下。我嘟囔了一聲,你看你又來了。從小到大,我都不知我媽為我哥流了多少眼淚,以致於到了後來,我一見我媽流淚就煩了。
那段時間,我對我嫂子的仇恨達到了頂點。因為心裏憋悶,無處訴說,我漸漸迷上了喝酒。我喝酒本有基礎,這番借酒澆愁,酒量更是大增。我媽那些天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所以她知道這件事,已經在一個月後。她哭喪著臉對我爸說,你們父子三個,一個煙鬼、一個酒鬼,再加上一個常年生病,我這輩子還能靠誰啊?我爸聽了這話大為憂心,有一個下午,我正準備出門時,他叫住了我,同我長談一次。
這是我們父子第一次說那麼多話。剛開始,我覺得別別扭扭,我想我爸也是。他隻說了三五句話就停了話頭,他要我先說。其實我們心裏都明鏡似的,再說什麼都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可我爸堅持要聽聽我的想法,我隻好喋喋不休地談論起我家的房子。隻差那麼一點,我就把我做過的壞事也說了出來,幸而我爸聽著聽著走了神。我說到那柄大鐵錘的時候及時醒悟過來,竟然嚇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我爸,煙不離口,眼神恍惚,我想他還是抽煙!我媽稱他為煙鬼真不為過。後來我的話頭突然轉向,說起了我哥的病。我爸不願同我探討這個話題,他及時地打斷了我,不說了,去看看你媽,飯好了沒?
我嫂子提出要房子,無異於在我們家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弄得我爸我媽總是提心吊膽的。那時候,即使在村子裏,離婚可也不是件新鮮事。我經常半夜裏腥來,發現我爸我媽還在說話。我爸的煙頭一明一滅,弄得滿屋都是嗆鼻的煙味。有一次我仔細聽了聽,知道他們還在討論這事,甚至已經聽出他們準備妥協,我一著急就咳嗽出聲,我媽趕忙問我,你醒了?我不吭聲,轉個身就又準備睡過去。可我心裏有事,下半夜就沒怎麼合眼。第二天早晨我賴在床上不起,我爸我媽已經從地裏勞作回來我還賴在床上。我爸一把揭了我的被子,要我去院子裏挑兩桶水回來。我下地後覺得頭暈眼花,勉強走了幾步就又返回到床上,我對我媽說,我可能感冒了。我爸不信,說我裝病,還是我媽通情達理,她給我找來幾顆感冒藥,讓我喝了,並且要我“多躺一會兒”。那一整天我迷迷糊糊地聽到我哥我嫂子又在吵,後來我爸我媽也加入進來,他們全都在我的眼前唾沫橫飛地說話,我聽得腦袋都漲大了。
我醒來時已經是黃昏了,家裏空蕩蕩的似乎沒有人,隻有幾隻雞在窗台上站著,把窗戶的部分光線堵住了,屋子裏愈加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