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國家大事(1 / 3)

明洪武十一年(1378年),雲山縣有一萬八千八百六十五口人,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全縣有十一萬八千零二十五口人。民國元年(1912年),全縣人口二十四萬零九十二人,1980年,全縣人口突破五十萬大關。

——摘自《雲山縣誌》

在整個代郡行署,雲山縣是首屈一指的大縣,無論在人口還是經濟方麵。黃草坡是雲山縣最偏僻最小的鄉鎮——羊圈嶺鄉的一個自然村,但黃草坡卻出了兩個聞名全縣的人物。一個是宣統三年清帝快退位時被賣到宮裏做了太監的王二保,一個是現任村長馬三狗。而且,兩個人的出名都跟人身體上的某個要緊器官有關。

就像節令總是比平川地方晚一個月那樣,什麼事情在羊圈嶺總要慢半個節拍。比如1948年全縣土地改革基本告一段落,黃草坡的小地主依然擁有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上好坡地。1965年,全縣已有六十八例男女結紮手術,黃草坡的婆姨漢子們依然以為那是閻羅殿裏嚇唬人的故事。在平川,十幾年前,那些沒有結過婚的愣頭小子們就知道那種橡膠做的玩意兒的妙用,黃草坡的婆姨媳婦們卻家家戶戶把縣計生宣傳隊發放的寶物,當作免費氣球讓自家小孩吹大了玩。1994年,雲山縣的縣委書記在全縣三幹會上,親自做關於加大計劃生育工作力度的動員報告,黃草坡的婆姨們卻依然腆著大肚不生出個兒子絕不罷休。但好景不長,又過了一年半,黃草坡的老老少少們卻不得不麵對自盤古爺爺開天辟地以來,誰也不曾經見過的滅頂之災。

要劁女人騸男人了。第一個散布這謠言的是村裏長年在外販白麵的王臭小。人們都不相信,有人便去問村長馬三狗,問的人被馬村長臭罵了一通。馬村長說,狗日的臭小鬼說六道,共產黨又不是一貫道,哪來的割奶騸蛋,我看是臭小的老祖宗被宣統爺騸怕了。人們把村長的話傳出去笑談了幾日,便把這事漸漸地淡忘了。然而,又過了個把月光景,有嫁到平川做媳婦的女孩兒躲回娘家來,說是山下麵鬧著做結紮,村裏的女人們才有點慌張,但男人們包括村長馬三狗在內,依然不當回事。

村長馬三狗和婦聯主任黃妙花被鄉裏通訊員小高叫去開會,是在穀子剛鋤第二遍的時節。小高進村的時候正是中午,黃草坡的女人漢子們正端著海碗蹲在自家門口吃飯。小高是黃草坡的外甥,自小在村裏掏鳥偷杏無人不認的,有些舅舅輩的漢子們便遠遠招呼,問小高吃了沒有,大晌午來姥姥家做甚。小高便說叫村長和婦聯主任明天去鄉裏開會。有調皮後生便問,是不是通知割奶騸蛋的事?小高說不知道。便有半大婦人放下碗,跳起來笑撕那胡說八道的後生的嘴。

夜裏下了點小雨,第二天天空特別藍,空氣特別清爽。村長馬三狗和婦聯主任黃妙花走在通往鄉裏的山道上,望著遠山近穀長勢喜人的莊稼和山下炊煙嫋嫋的村莊,忽然覺得年輕了許多歲,似乎又回到了“農業學大寨”那時候的光景。村長問婦聯主任,還記不記得那年大旱,千裏百擔一畝苗。婦聯主任笑笑沒有說話。其實婦聯主任心裏知道村長是問她還記不記得那年他向她求婚。婦聯主任黃妙花年輕時是村裏的一枝花,當年的民兵連長、現在的一村之長馬三狗那時候追她沒少下工夫,但她始終沒有動心。後來兩人各自成了家,各自生兒育女,那件事便漸漸淡忘了。誰知今天鄉裏偏偏通知他二人去開會,又偏偏走在當年他向她求婚的路上,婦聯主任黃妙花便覺得有些歉然,村長馬三狗也覺得心裏有點戀舊和失落。狗日的,人老了賊心還不死哩。村長馬三狗點了支煙在心裏罵自己,眼前便現出自家女人溫順賢良、孝敬老的、拉扯小的的艱辛樣子來。

牆低房舊。這幾年土地歸了各家各戶,大隊除了冬天給學堂裏拉一車大炭,年底提醒大家繳公糧,也沒甚事情,村幹部很少往鄉裏跑,鄉裏便顯得有點冷落。馬三狗和黃妙花走進鄉政府大院,見院裏的樹上花花綠綠貼了些標語,往年熱鬧非凡的大會議室外麵也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門廳上麵還插了兩杆紅旗。又見鄉裏王書記門口停了一輛吉普車和一輛車頂架著高音喇叭的工具車,便覺得稀罕極了。會議室裏鬧鬧嚷嚷,到處彌漫著劣質紙煙和小蘭花煙的煙霧,三村五地的村幹部們雖說同在一個鄉,但平日極少見麵,相識的便拉一拉村裏的老少爺們現在不好管理和糧食又落價了,女人們扯一些雞毛蒜皮的雜事,事不大,聲音卻不小。黃草坡村村長馬三狗和婦聯主任黃妙花找一個地方坐下,朝主席台上張望,見紅紙黑字寫著“羊圈嶺鄉計劃生育工作動員大會”幾個大字。馬三狗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黃妙花心裏卻咯噔了一下。

一會兒,鄉裏王書記、趙鄉長和另外幾個鄉幹部陪著幾個城裏來的男男女女走上主席台。王書記說,大家歡迎縣裏來的領導。台下響起了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趙鄉長便向上麵的領導解釋,如今開會少了,老百姓就不太習慣鼓掌。

主席台上的領導們坐了好一會兒,場上還不能靜下來。王書記看見坐在他身邊的劉主任捂著嘴咳嗽,便叫人們都把煙滅了。有人便悄悄問旁邊那個怕煙熏的婦人是誰,認了老半天,有人認出那是前幾年到村裏宣傳計劃生育的縣計生宣傳隊劉幹部。有人便嚷娃兒們又有氣球吹了。

領導們一個接一個講話。會開了大半天,內容不外乎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一對夫婦隻生一個好”,“要想富,少養孩子多養豬”。會議快結束時,當年千裏迢迢給人們送氣球的劉幹部說,轟轟烈烈的計劃生育工作在全縣掀起高潮已經半年多了,羊圈嶺鄉是革命老區,也是最後一個堡壘,希望人們拿出當年支前的革命幹勁,為國家再立新功。最後,劉幹部還提了一個新鮮的詞兒:結紮。

結紮是幹啥?會散了,有人邊往前走邊好奇地問。結紮就是劁女人騸男人。有念過幾天書的人回答。狗日的,聽說過劁豬騸馬,還沒有聽說過劁人哩。有人不大相信地笑罵。這時,正好馬三狗和黃妙花走出來,剛才說話的那人便像找到了證據,急急地反駁,咋沒有劁人,不信你們問一問黃草坡的馬村長。眾人望著他兩個哄堂大笑。馬三狗和黃妙花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上。馬三狗恨恨地在心裏罵,狗日的老王家的先人,丟人敗興哩,死了多少年了,還叫黃草坡的人跟著惹人笑話。

回家的路上遠不如去時候輕鬆,馬三狗和黃妙花一前一後地走著,老半天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羊圈嶺主峰,黃草坡就在眼底了,黃妙花怯怯地問,要是鄉裏真叫結紮怎麼辦?馬三狗斬釘截鐵地說,跟上王家先人咱們村已經夠丟人敗性了,咱不能再給後人臉上抹黑。放下村長不幹,誰叫咱村人結紮,咱就叫誰不得安生。多少年來,黃妙花第一次覺得她身邊這個男人就像身後的那座羊圈嶺山一樣,雄壯而高大。她忽然產生了一種想靠一靠他的欲望。

回到村裏,人們剛剛吃完午飯正準備下地。村長馬三狗像往常一樣,淡淡地跟人們打個招呼,婦聯主任黃妙花卻有點不自然。到天擦黑的時候,鄉裏真的要劁人了的消息像炸雷一樣滾過全村,許多膽小的女人驚慌失措地跑到村長家,想到底打探個虛實。村長馬三狗盤腿坐在炕上,不緊不慢地抽著小蘭花煙,到最後,淡淡地說,天塌不下來,大家都散了吧。

然而,風聲一天比一天緊,壞消息不斷地從各種各樣的渠道傳來。村長馬三狗家簡直門庭若市。當村長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作為一村之長的榮耀和顯赫。他甚至有點不那麼憎惡“結紮”這個充滿血腥和邪惡味的字眼兒。

小香蒲開花的時候,村長馬三狗又被鄉裏叫去開了次會,回來時臉有點發黑。婦聯主任黃妙花說是病了沒有去。又過了些天,村長又被叫了去,回來時臉更黑了。村裏人都以為這次要出亂子了,但第二天依舊沒有什麼事,隻是見村裏學堂的劉老師和幾個學生用白灰在村外的牆上寫標語。有識字的念出聲來,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養豬”。人們都知道村長為了不讓村裏人被劁,在鄉裏受了不少委屈,便紛紛提了雞蛋和掛麵到家裏慰問。村長和女人不要,眼軟的便哭出聲來,說村長是全村的大恩人、大救星,村長救了全村人的命,卻連這點心意也不收下,叫大家怎麼過意得去。

一晃又過了一個月。六月初六是羊圈嶺鄉的古廟會的時間。自打責任田以後,鄉裏村裏的紅火少了,生活便有點單調,古廟會便愈發顯得重要。何況聽說今年鄉裏請來了省城的大戲班子。管他劁人不劁人,天塌下來壓眾人哩。一旦放了膽子,黃草坡人便急急行動了起來。有給閨女做一身花衣服的,有給男人換一雙新鞋的,連老人們都打扮得齊齊整整。天一大亮,通往鄉裏的山道上便出現了一撥一撥的人們。那時黃草坡人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急急奔了去的竟是個巨大的陷阱。

那天村長馬三狗本來沒心思去的,但耐不住兩個閨女死磨硬纏,最後心一橫去了。事後馬三狗一個人想,有福不是禍,有禍躲不過,命裏的事不由人,老人們的話一點也不假哩。

上午人們趕一趕集市,中午花一元錢喝一碗河撈,便有人發牢騷,過去一碗河撈二毛錢,如今漲了五倍,真真是除了日子不漲啥都漲了。賣河撈的便說,漲了價你還喝了兩碗,說明你有錢了吧。那人笑笑,一時想不出個反駁的話來。下午唱的是《算糧登殿》,因為是省裏的名角唱,看紅火的人便特別多,黃草坡村長馬三狗年輕時在村裏排過戲,是一個戲迷,本來想好好過一把癮,一掃這幾天壓在心底的鬱悶氣,但因了二閨女纏著逛集市,便沒有占下個好位置。沒辦法隻好站在人群邊上看不見人光聽戲。戲快散時,聽見人們說夜裏唱《打金枝》。《打金枝》雖是一出老戲,但生旦淨末醜一齊亮相,最能見戲班功底,馬三狗便思謀著等戲散了把閨女交代給女人,早點尋一個好位置,美美看上一夜。

因為人實在是太多了,尋自家女人便很費了些周折。剛把閨女交代給女人,正要找一個位置,忽然聽見有人遠遠地喚他,仔細張望,看見是鄉裏的通訊員小高。小高滿頭大汗地擠過來說,三狗舅舅,讓人找得好苦。快不用找位置了,鄉裏早給各村的幹部空好了位置,都在前一排哩。馬三狗聽了,想見鄉裏到底還惦記著咱,便把王書記這幾次對自己的批評看淡了點。

老百姓常說,鑼鼓長了沒有好戲。按往常,大幕沒拉開前響三通鑼鼓也就該開戲了。可今天鑼鼓響了三通還不見開戲,人們正在納悶,隻見鄉裏王書記拿著麥克風鑽出大幕來。等人們安靜下來,王書記問,牛莊的幹部來了沒有?有人應了一聲。王書記又問,沙峪的幹部來了沒有?又有人應了一聲。接下來王書記的聲音似乎柔和了一些,黃草坡的馬三狗來了沒有?馬三狗情知不妙,本待不應聲,但見周圍幾個村的幹部都望著自己,便低低地應了一聲。王書記又問了幾個村幹部的名字,見都來了,便說,好,今天把你們請來,坐了頭排,一來讓你們好好看看戲,二來讓你們對全鄉的父老鄉親有個交代。計劃生育的重要性,我也不講了,我就問你們一句話,你們村的婆娘們到底能不能結紮?全場一下靜極了,隻聽見遠處什麼蟲子在草裏低低地吟唱。靜了片刻又聽見王書記說,馬三狗,你們黃草坡多少年來都是先進,這次為什麼拖了全鄉的後腿?對著眾人你表個態,你們村到底能不能結紮?空氣更靜了,似乎連蟲子的吟唱也停歇了。等了一會兒,王書記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的聲音一下大得怕人,馬三狗,不怕你陽奉陰違,今天你不表個態,這戲就不能演,什麼時候你表了態,什麼時候開戲。

王書記鑽回了大幕,台上的燈變得暗淡了起來。連鑼鼓也不敲打了。不知過了多久,台下有人開始吵嚷說,黃草坡也日怪,宣統爺時候就帶頭劁人,現在反而縮頭縮尾,害得咱們連戲也看不成。吵嚷聲越來越大,最後竟成了全場人共同的吼聲,黃草坡,劁了吧!黃草坡,劁了吧!那聲音如山崩地裂一般,越過靜靜的夜空,在遠處的山穀裏長久回響。

日你們十八代先人,唱你們的鬼戲吧!馬三狗大吼一聲跳起來,退出戲場,他身後是長長的黃草坡人。

鄉裏唱了三天戲,黃草坡開了三天會。馬三狗家的街門連夜裏十二點也關不上。以前他家的狗誰進來咬誰,如今人們走到它麵前,它也懶得叫了。除了村裏的那幾個光棍,無論是親的還是疏的,誰見了馬三狗都小心翼翼地賠個笑臉,不斷有人給馬三狗出主意。本家的叔叔侄兒嬸嬸妯娌們獻計說,王家是外姓,又出了個丟人現眼的先人,要劁就劁王家的。村會計胡順民獻計說:李家是你祖上的仇人,又常給咱村幹部不好看,要劁就劁李家的。劁人又不是分地,不合適可以再調,弄不好要出人命哩。馬三狗愁苦地說。那咱不劁了?婦聯主任黃妙花低低地問。不劁怎麼向政府交代?又有人反問。

馬三狗的爺爺這一支在老馬家是三代單傳,到馬三狗手裏本想多生幾個兒子以了心願,誰知女人不爭氣,一口氣生下兩個閨女。好在女人比他小好幾歲,按道理還能再生兩三年。前段日子女人去五台山歡喜佛前許了個願,這些天本該加把勁,誰想心情不好,那件事竟鬆懈了。夜裏,女人見他愁得不行,便說,先結紮這個也不好,先結紮那個也不該,要不,幹脆讓村裏夠年齡的女人們抓鬮吧,誰抓住怪誰命裏該,也怨不得別人。馬三狗開始也沒在意,後來仔細想也不失是個好辦法,心情便有點放鬆,後半夜竟有點蠢蠢欲動,事兒辦完,他開玩笑問女人,要偏偏是你抓住該咋辦哩?女人堵了他的嘴慌忙說,快不敢瞎說哩。

征求了幾個村幹部的意見,大家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便說,抓鬮吧。事情就這麼定了。

那天早晨,好久沒有響過的高音喇叭又響了起來,通知全村夠年齡的婦女到隊裏抓鬮。那天早晨,全村好多人家早早就起了床,金盆洗手,擺供上香,以求逢凶化吉,遇難成祥,躲過這場劫難。

抓鬮儀式是在大隊好多年不曾使用了的會議室進行的,鬮兒當場寫好,當場揉成團放進洗臉盆裏。那天全村的老老少少幾乎都來了,連平日吵了架恨不得媳婦當場暴死了的婆婆也來了,誰叫這是事關傳宗接代、事關家庭名譽、事關風水運氣的事兒呢。村長馬三狗把盛鬮兒的洗臉盆搖了三次,也沒一個人肯上來先抓鬮。村長便朝下麵望。村長的目光像一根竹杆子,望到誰,誰便像被戳了一下,急急地垂下了頭,到最後,眼見開不了場,村長正要發作,隻見自家女人垂了頭輕盈地走過來。又是感激又是擔心,村長馬三狗一時有點手足無措。

那女人走到桌前,閉了眼,把手伸進盆子裏久久不肯拿出來。村長看到自家女人的手哆嗦得厲害,心便懸懸地提到嗓子眼。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用了很大的勁兒,那女人吃力地把手拿出來,側轉身,急急地走下去。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她略有點纖弱但十分挺拔的背影,一步一步地移動。她終於走到人群的最後停了一下。有人圍過去。所有的人都圍了過去。村長也想圍過去,但他沒有。紙鬮在她手中。一點點展開,又團了回去。再展開,快見分曉了,又團了回去,眾人的心都被這樣反反複複地揉搓著。到最後,終於完全展開了,村長看見他的女人長長吐了口氣,軟軟地靠在了別人身上,村長想,老天開眼,這一關總算熬過去了。

萬事開頭難。有人開了頭,便有人接了幹。抓鬮兒在時斷時續地進行著,越來越多的人在經曆了生死考驗之後心有餘悸地看別人。太陽的光已經有點西斜,早已過了做午飯的時間,還沒有一個人肯離去。經過一開始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村長馬三狗的心漸漸變得鬆弛了下來,他甚至覺得有點累,便掏出一支煙,自顧點燃抽了起來。忽然,人群中有誰跌坐在地上,接著便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短暫的驚愕,回過神來,所有來抓鬮的人,都暢快地吐了口氣。人們似乎覺得這哭聲像初生嬰兒的啼哭聲那樣嘹亮、悅耳。是啊,經過長長的陣痛,這件揪人心肺的事兒終於有了個結果,黃草坡男人女人們終於可以透一口氣了。

世上無巧不成書。那女人偏偏是當年第一個傳回劁女人騸男人消息的王臭小的媳婦。那女人是被三個後生抬回家的,回了家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進,第二天便傳出那女人喝老鼠藥被救下,送到鄉裏醫院去的消息。村長馬三狗聽到這個消息,把剛吃了兩口的飯放下,走出街門,望著滿街裏驚魂來定的婆姨漢子們,馬三狗知道那出本該唱完了的戲又沒了結果,想過幾天安生日子的打算又落空了。

馬三狗前腳去了醫院,通訊員小高後腳就進了村子。聽人說村長去了鄉裏,又追了回來。見到村長馬三狗,也顧不了寒暄,小高劈頭就說,快快跟我走吧,王書記火冒三丈,立馬要見你哩。知道事情鬧大了,村長馬三狗索性也豁出去了。

到了王書記辦公室,見趙鄉長在、劉副書記在、分管計劃生育的錢副鄉長也在,滿屋的煙霧,眾人誰都不說話,氣氛十分緊張。馬三狗見沒自己坐的地方,便蹲在牆根,靠了牆自顧埋頭抽煙。按剛才趙鄉長的意見,本來是要狠狠收拾他一頓的,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陣勢,王書記反而換了主意,他沒有發火,竟有點和顏悅色。他從桌子上的煙盒裏抽了支茶花煙扔給馬三狗,等他續著了,便開口道:好你狗日的馬三狗,你幹的好事,我是叫你結紮哩,不是叫你出人命哩!說完,呷了口茶,等他分辯,好實實在在批駁他一頓。不想馬三狗不吭氣,隻是埋了頭抽煙,便又說,你狗日的當了半輩子村幹部,黨培養了你這麼多年,連個政策水平也沒有,計劃生育是頭等大事,你狗日的竟敢分山藥蛋一樣抓個鬮敷衍,要辦啥事都能抓鬮解決,村裏養你們這些幹部吃糞哩?馬三狗見王書記不發火隻是一味地講道理,再說自己把這麼大的事用抓鬮來解決也實在有點說不下去,便抬了頭實心實意地說,王書記,俺實在是沒法子了,你說該咋辦,俺回去立馬照了辦。王書記見馬三狗服了軟,又誠心誠意地問自己找主意,便想,作為一把手,自己到底比趙鄉長他們高明的多,臉上就有了滿意的笑容。王書記說,這樣吧,你先回去摸摸底,布置布置,過兩天我親自去村裏,咱們根據實際情況講條件,比情況,讓老百姓自己選。另外,誰帶了頭村裏再給點優惠政策,記義務工也行,免攤派也行。

馬三狗從鄉裏走出來,走在回村的路上,一個人心悅誠服地想,什麼人吃什麼飯,一級幹部就是一級水平哩。

剛剛透了一口氣的黃草坡的婆娘漢子們,又繃緊了弦。因為害怕選上自家,村裏人們相互見了麵,比平日任何時候都客氣。又有人開始擺供上香,又有人開始請客送禮,村裏小賣部的罐頭和香燭也賣光了,有人便去鄰村買。

這次大隊喇叭沒有呐喊,而是先貼了一份安民告示。告示內容很詳細,字也寫得很工整,一看便知又是村裏學堂劉老師寫的。告示規定凡是村裏結了婚到五十歲以下的婦女都在結紮之列。告示又規定結了婚還沒有生小孩的婦女可以緩一步結紮;光有閨女沒有兒子無人傳香火的也可以緩一步結紮,但要交一定數量的罰款。告示把有兩個以上兒子的婦女當作重點結紮對象。

王書記對這份告示很滿意,著實把馬三狗表揚了一番。馬三狗便把學堂裏劉老師誇獎了一番,並答應年底一定把拖欠民辦教師的工資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