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看見父親,是站在/我出生前的一間教室/他烏黑的分頭,嗓音洪亮/應和著火爐上茶壺的響聲/十幾雙肮髒的小手敲擊著石板/而玉米窩頭在公共食堂裏/散發著人民公社的甜香/夜晚是一盞馬燈,忽明忽暗/照亮掃盲之夜婦女們的臉/和操場邊的一條小徑/——父親用俊朗的筆跡/隱藏了一個羞澀的秘密/我幼年的腦殼,從低矮的/土牆下爬起,打探著星空下/未知的黑暗——父親騎一輛/破舊的白山牌自行車,從村外的/土路上,吱吱嘎嘎一路走來/他推開街門時,已經夜深人靜/他幹淨的學生藍中山裝上,披掛著/白花花的月光。”
——《父親》
“失去父親的兒子/從他的小說裏逃出;/命運如一葉浮萍/在茫茫的人海裏飄零。/他編造過許多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承擔著厄運;/而他真實的處境比他筆下的主人公更糟。/那一年,從一起生活過的小鎮/我與他的道路岔開。/他黑色的背影,成為/我詩歌中一個疼痛的意象。/還是向土地學習吧——/接受打擊,接受災難的試探;/這是神賜的財富,帶著它/走向榮耀的語言。”
——《致一位青年作家》
這是許多年前,我最好的朋友趙澤亭為我寫的兩首詩歌,其中一首送給了我的父親,一首送給我自己。
一
那一天,是父親確診了癌症的將近第二個月頭上。
那個早晨天陰陰的,有些涼。院中,春天裏父親栽的鳳仙花和步步登高花,已經開始搖落,狼藉的花瓣撒了一地。一家人起了個大早,母親給煮了幾個雞蛋讓我們路上吃。父親又刮了刮胡子,穿了他那身隻有每年新生開學時才舍得穿的半新的學生藍中山裝,又挎了他那個舊帆布書包。母親和妹妹把我們父子倆送到高粱正紅穀子正黃的村口,一家人灑淚而別。
我和父親來到我們崞鎮火車站。這次不像許多年前那樣——父親送我去省城上大學,而是我陪父親去省城看病。為了省些錢,我們坐的依然是慢車。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省城火車站已經快黃昏了。
下了車,父親東瞧瞧西看看,感慨地說,自從畢業以後,他已經快三十年沒有來過省城了。父親還興致勃勃地回憶了年輕時他在省城上學時的情景。這一切恍然讓我覺得,父親這次來似乎不是來看病,而是來故地重遊參加校友聚會。
然而,到了腫瘤醫院住院,因為病床緊張,一開始我們百般哀求人家也不搭理,最後七拐八繞,終於找到一個醫院工作的老鄉,人家才答應三天後再來安排住院。我們在附近村裏租了一間又黑又潮的小屋子,度日如年地熬了三天,終於入院了。開始幾天是全麵檢查,每天上午領著父親從一個科室到另一個科室,每一項檢查都仿佛是一次審判,而第一個讀審判書的往往不是我也不是醫生,而是父親。有好幾次,我對父親這種急不可耐的樣子很窩火。或許神情上也顯現出了一點,父親察覺了,臉色訕訕地望我一眼,可後來到底也沒有改正過來。
一個星期後,檢查結果出來了,結論仍然是肺癌,但又說其他情況尚好,尤其是始終沒有找到明顯的癌細胞。這個消息反而使父親變得脆弱起來,我看見他眼裏過去那種慷慨激昂、視死如歸的東西少了,更多的反而是對死的畏懼和對生的企求。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我這病說不來還是肺結核呢,聽鄰床病人說,住我病床上的前一個病人就是誤診了,前不久剛出了院。”聽了父親的話,我安慰性地附和了幾句,但骨子裏卻有點不以為然。
治療有條不紊地展開了,先是化療,後是放療,中間還輸了幾次一瓶四五百元的白蛋白。藥費單像寒冬裏的雪片一樣紛紛揚揚,我和父親的心境也像寒冬裏的雪片一樣紛紛揚揚。有時候,父親心疼了,歎口氣無奈地說:“狗日的,這個無底洞甚時候才能填滿呢,唉,現在沒錢人是看不起病了。”有時候難為情地看我一眼,眼神裏有一絲慚愧,似乎在說,你看你這個不爭氣的老子,把你們拖累成個甚。但父親始終再沒有說不看病的話。
二
父親自己在住院期間寫的就醫日記。
9月13日(七月二十七日)
早晨,在含悲忍痛的情況下,我離開了家鄉。當時,雖然每個人都沒有流一滴眼淚,但是,我知道我們在努力用自己的意誌在克製著自己,其實這種痛苦更勝放聲大哭難受幾倍。我也知道,當我走後我的妻和女兒將會痛哭流涕的。我還知道,從我離開他們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心也跟著我們走了,一有空閑,他們將眼望南方,猜測我們在省城的情況,在盼望好的消息,在等待我病愈返鄉,舉家歡聚……
9月16日(八月初一)
天剛蒙蒙亮,我便醒了,輾轉反側,再也無法入睡,當時鍾敲過六下後,我便起床了。忽然,從屋外傳來啪啪叭叭的響聲,撩開窗簾一看,隻見天黑沉沉的,強有力的雨點敲打著屋瓦,不停地發出響聲。當我喝過水,做完香功之後,將近六點半了,怕耽誤時間,我隻好把熟睡的煜兒從夢中喚醒。唉,為了我這可恨的病,我的煜兒實在太忙太累了,更可憐的是,他內心痛苦萬分,在他老爹麵前還要強裝歡顏,麵帶笑容,這是何等殘酷的懲罰呀!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頓吧!也許,這樣比留著會好受一些。
七點鍾,煜兒在匆匆吃飯,可喜的是,當我吃過飯時,雨停了。九點多,從薄薄的的雲層中露出了太陽,十點鍾,我們終於把醫院的一切手續都辦好了。十一點鍾,我們從外麵小旅館已經住進了病房。坐在21號病床上,據同房的病友介紹,原來的病人住了一個月,經多方麵檢查,係肺結核病人,出院了。這個病床緊挨窗戶,空氣較好,而且窗台上還可放點東西,特別是對我這個晚上睡覺不太“規矩”的人來說,不會有掉下去的危險。這一切又算是十分順利了,對一個外地病人來說,能夠一到就住院,真是太幸運了。
9月17日(八月初二)
今天做了支氣管鏡檢查。以前曾聽人說做胃鏡檢查很難受,住院後又聽病友介紹支氣管鏡檢查痛苦難當。確實,當我目睹了檢查者後,發現有的人幾乎支持不住了,而我想憑自己的膽力和毅力支撐住。從打麻藥到檢查我一直鎮定自若,雖然難受,但能忍著,所以我沒有垮下去。在檢查者中我是最堅強的一個,這是別人說的。檢查結果,氣管、支氣管、肺葉無異生物。
周末了,從下午我就眼望北方思念家鄉了。六點鍾的時候,我想小兒子該回家了吧,此時他們母子相聚,家裏會充滿一些歡樂吧,但願他們不要掛念我。其實我在醫院一切都很好。黎煜怕我想家,晚飯後陪我散了一會兒步,把他送走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翻書,忽然,同房一個重病號犯病了,不停咳血,大聲喘氣,雖輸了氧也無濟於事。當時隻有他老伴一人陪著,隻見她淚流滿麵,驚慌失措,醫生、護士忙成一團,其情景真是慘不忍睹。為了免受刺激,我趕緊離開病房,到外麵抽了一支煙,喝了一顆安定,穩定了一下情緒。可是,當我抽煙時,又想起了病人的痛苦情景,為了康複,將來免受那樣的痛苦,我決定從明天戒煙了。
9月22日(八月初七)
在工作與生活中,我沒有被困難嚇倒過,在病痛中,我沒有害過怕、叫過苦,然而在戒煙中,我卻失敗了。雖然明知道吸煙對自己的病有害,卻偏要吸,特別是9月18日就下了戒煙的決心,而到今天還在繼續吸煙,隻不過是由多到少罷了,難道在煙的麵前我是個弱者嗎?不,在工作中、生活中、病痛麵前,我雖不算強者,但也不是弱者,難道在小小的煙麵前,我竟是一個軟弱無力者嗎?不能,為了自己,也為了我的親人,我決心從明天戒煙,我要用自己的毅力努力克製自己。近日,每吸過煙就感到胸疼,難道我還能一麵花錢治病,一麵故意犯病嗎?這豈不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嗎?不能,我要用意誌戰勝嗜好。
9月24日(八月初九)
昨天開始化療,從上午九點多開始輸液,一直到下午三點多。從五點開始,胃裏很難受,有惡心的感覺,所以水也不敢喝,飯也不敢吃,一直到晚上八點鍾才好轉。出去吃了一點飯,九點以後一切恢複正常。而且,這一天一支煙也沒有抽,這是我多少年來沒出現過的事情,也許從今後就不再抽煙了,但願如此。
今天是化療的第二天。午飯後,黎煜出去了,我也邊輸液邊打盹,朦朧中外麵有腳步聲,不知是憑什麼感覺我認為是女兒來看我了。當我睜開眼睛時,隻見我的女兒含著淚水向我走來,看見她那含悲忍痛的樣子,我的淚水也湧上來了。為了不使她傷感,強把淚水咽下去,說了一些寬慰她的話。輸完液以後,我伴她到院裏轉了一圈,談了一些別後情景及住院後的見聞。晚上,本想大家一起吃頓飯,讓女兒回家時心情輕鬆些,不料將近七點藥性發作,肚子難受,沒有陪他們吃飯,直到九點多我把他們送出醫院。哎,我的女兒又帶著沉重的心情離去了,我竟連一頓飯也沒能陪她吃。
10月11日(八月二十六日)
近來每天覺得頭昏目眩,究竟是什麼原因,搞不清楚。這幾天心情也很不好,望著滿天的殘雲,迎著陣陣秋風,看著片片落葉,不由人眼望北方長籲短歎,哎,真可謂斷腸人在天涯啊!
今天是煜兒的生日,中午,我倆去街上的小飯館買了三個菜,一盤水餃,這也算努力盡我做父親的一點心意,這樣的機會今後不知還會有幾次。吃飯時,我又談到他出生那一天的情景,談到我的賢妻,她可能也在家裏給煜兒熬紅稀粥過生日,哎,我雖然無處傾吐對我妻的思念牽掛之情,可是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啊!
下午做了同位素檢查,醫生說左背上部沒有問題,我很高興,一個下午精神很好,就連晚上吃飯時我的心情也是很輕鬆的,甚至還談到今後的打算。晚上在院裏散步時,我覺得渾身是勁,連日來的煩惱一掃而光,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10月12日(八月二十七日)
今天上午同位素檢查已做出結論,說是左背部肋骨沒有問題,可是又懷疑頭部右側枕骨有轉移癌細胞的可能,昨天的喜悅又化為烏有,心情又沉重起來。因不能做手術,又要轉到放療科進行放療和化療,經李大夫的幫忙,已跟放療科聯係好,明天轉去。老實說,我真有放棄治療,回家“聽天由命”的想法,但是為了孩子們和我可憐的妻,我隻有堅持繼續治療。下午,為了排除憂傷,我到街上閑逛,無意中遇到一個三院退休老大夫,跟我談了我的病情,他說從我的外表和談話情況,看來病情並不嚴重,讓我明天把片子拿去讓他看一看,可以為我今後的治療提供一些參考意見。一個多小時的交談,稍微解除了我的一點憂慮,但哪能排遣我的萬種愁緒呢?這時我更思念我的賢妻,此時此刻,我是多麼想見到她,跟她傾吐一下我的心事啊!
10月26日
早上醒來,聽到外麵有沙沙的聲音,起床後向窗外一望,天陰沉沉的,雨在繼續下著。今天是烤電的第五天了。九點多繼續去烤電,在等待烤電時,同病房的病友告訴我主治大夫找我有事。烤完電後我和煜兒找到主治大夫,他說讓我辦理出院手續,住到外麵的門診去烤電,原因是我的經濟困難,住下去會影響我將來的生活。其實,骨子裏是覺得我油水不大,住下去對他們沒有多大好處,因為他口口聲聲說如果我隻烤電,不買他們醫院生產的用途不大的藥,他們就完不成任務,就要被扣錢,言外之意,就是想要一些私錢了。哎,現在的醫生一切都是向錢看,哪裏管病人的情況如何呢?真沒有一點人性!
為此事我心裏亂得很。冒著小雨在院裏徘徊了很久,現在我又一此感覺到當教師地位的低下了,如果像別的單位那樣住院單位就給帶錢,又何至如此遭人白眼呢?再說這次看病花的錢,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報了呢,報銷又得排多長時間隊,托多少人,送多少禮呢。
兩點多,主治大夫又找我談關於到外麵住的事,當我說無論如何也不會影響醫護人員的收入時,他馬上給我開了二十瓶多維康,價值四百多元。後來鈺兒去和放射科李大夫聯係,她說看來繼續住下去是沒有好處的,幹脆住到外麵,辦個住外治療手續,事情就這樣定了。後來李大夫又找主治大夫談了此事,他覺得不好意思,就又給補辦了六百元的烤電手續。於是,我們決定到外麵住了。下午我和煜兒定了外麵的住房,決定明天搬過去,一會兒女兒也來了。
我們租的房子是一間大一點的正房,雖不怎麼好,但也寬敞幹淨,可以勉強住下去,經過一番收拾,屋子裏井然有序,很有一些家庭生活的氣氛,我覺得這裏比醫院環境可能要好一些,街門外是一片空闊的場地,北麵溝裏是一個村莊,沒事到外麵轉悠一下,眼界也比較開闊,早晨還可以在那兒散步鍛煉,這個環境還是比較滿意的。
11月10日
我們終於花完了所有的錢,再也擠不出一分錢了。醫生讓徹底出院,故辦了出院手續,一切聽天由命吧!孩子們,為了你們不爭氣的父親的病,把你們拖累到如此的境地,為父心裏是多麼不忍啊!
……
後來,我常常想起紀伯倫說過的一段話: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從田野上度過的四季。你要靜守,度過你心裏淒涼的冬日,許多的苦痛是你自擇的。
那一年初冬,輸完最後一瓶液,我問醫生還怎麼治療,醫生說看來你們經濟比較緊張,等了三天也沒有再續上住院費,要不還是回家養著去吧。我和父親愁苦而絕望地商量了半天,也商量不出更好的辦法,於是決定出院回家。
走出腫瘤醫院大門的時候,我看見父親扭頭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戀戀不舍又有些如釋重負地長歎了一口氣。
“回了家不敢說沒錢看不起病了,也不敢說醫院磕打咱們了,就說醫生說穩定住了,讓回家好好養著。”父親一再吩咐我說。
我和父親一前一後相跟著走出來。我們很緩慢地走著,但父親依然累得滿頭虛汗、氣喘籲籲。
“爸,要不咱們打個出租車吧,你看你走也走不動。”我說。
“那得花多少錢?”父親問。
“也就八九塊錢吧。”我說。
“就這樣慢慢走吧,反正離火車開還有一段時間呢。”父親躊躇了半天,終於說。
我沒有接話,但心裏很有意見,我想父親不知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看病花那麼多錢也不心疼,坐個出租車就心疼得不得了。因為賭了氣,我的腳步不由又快了起來。已經走出好大一截了,回頭,我看見父親戴著那個舊式的火車頭棉帽,圍著母親用很廉價的棕色腈綸線織的圍巾,正步履蹣跚地走在後麵的人群裏,那個舊帆布包像小學生的書包一樣在屁股後晃來晃去。我的心又軟了,而且生出一絲愧疚。我又停下來站了一會兒等上父親。
“要不咱們坐個出租車吧,你看我老是讓你等。”父親喘了一會兒氣,低低地說,語氣裏有一種做錯了什麼的歉意和無可奈何的悲哀。
我低下了頭,覺得眼裏澀澀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湧起來。
“爸,咱們就慢慢地走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