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支書高文明又開始領著人鋸樹了。
樹長在村子通往學校的那條土路上,那是二十多年前“農業學大寨”的時候,民辦教師高天亮的父親領著村裏人栽的。那時候集體還像個集體,每天天不亮,大隊的高音喇叭裏就放起了激動人心的革命“樣板戲”。那時大隊還占著一處大院子,院子裏一排溜十五間新房,飼養處設在東廟上,一到晚上,那裏徹夜燈火通明,全大隊一百多頭騾、馬、驢、牛都拴在那兒,整整齊齊的仿佛一整座軍馬場。
唉,這世道不叫回事了,毛主席在世時積攢下的那些光景,都叫這群灰孫子們給折騰光了,先是賣大隊,賣飼養處,後來是賣村裏的電視、電磨房,現在連樹也敢鋸得賣了,真真有天沒世界了。三多老漢撅著胡子,氣哼哼地在青石簷台上磕煙鍋。
要說三多老漢,在村子裏也是有威信的。年輕時當民兵打鬼子,後來第一個帶頭入社,再後來搞農田基本建設,修石匣口水庫時一條腿落了個殘,當年的縣革委會劉主任親自把他攙上台,給他披紅掛彩,高家灣五百六十多口人都揚眉吐氣,逢人就吹他們的高三多。唉,現在世道不同了,有錢人說話才頂理兒。三多老漢再一次揚起煙鍋,手落在空中半天落不下來,無聲地歎了口氣。
“人家是鋸社裏的樹,又不是鋸你祖墳上的樹,你生的是哪門子氣?”毛有才老漢專門氣三多,他們倆是幾十年的老夥計,一聚到一塊兒就頂牛,但老往一塊聚。三多老漢不搭毛有才老漢的茬,又裝了一鍋煙深一口淺一口地海抽起來。眾人見他們倆今天沒多少戲,便自顧議論起來。先扯些東家婆媳吵架、西家父子頂牛的閑話,後來便漸漸集中到村支書高文明越來越膽大,竟敢鋸得賣村裏的樹這件事上來。大家越說越氣大,有幾個高嚷著要到鄉裏告那狗日的去,高文明那個不聲不響的女人挎一個籃子從村那邊遠遠走來,誰喊了一聲,眾人一下子便鴉雀無聲,用了複雜的眼光望著那婆娘一扭一扭地走過去。
這是位於高家灣村中部的神棚下,據說當年裏麵供著二郎神楊戩,後來便做了村裏的小賣部。這裏眼界寬,得陽婆,又有光溜溜的青石簷台,那些退了休或者喪失了勞動力的老頭們便見天聚在這兒,議論些國家或者村裏的大事小事。有幾個不務正業、愛打麻將的子弟被議論了幾天,於是年輕人便私下稱這群老頭為“等死隊”。愛講自己當年在蘭州輝煌經曆的明仁老漢已經被抬出村外了,愛講梅蘭芳當年作戲如同水上漂的開明老漢正躺在垂死的炕上。
這個隊伍不斷地有人走,然而總是不斷地有人頂進來。
民辦教師高天亮散了學路過這裏的時候,人們正在重新議論高文明鋸樹這件事。其實,在放學的路上,高天亮遠遠就看到了他那個遠房叔叔高文明正在指揮人鋸樹。他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事有多麼重大,他隻是想起,栽這些樹的時候,他還很小,他爹正在村裏做著支書,每天披一件軍大衣,腰杆挺得筆直,背影莊嚴而高大,那時他娘也還很年輕,臉紅撲撲的,圍一塊天藍色頭巾。可現在,他爹半身不遂已經十年了,他娘早已變成了一個嘮嘮叨叨的老婦人。他又想起,那時他還上小學,每到下雨的日子,他們就躲在樹下避雨,誰發狠地搖一下樹,眾人便落湯雞似的四散開。秋天了,他們拿上掃帚,把樹葉掃到一塊,一麻袋一麻袋地背回去墊圈。確實,當走過那些鋸樹的人們時,他想到的就是這些。要是硬說還有些什麼,那就是還有些傷感。看著一棵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轟然倒地,或許想到了那些遠去了的童年時光,或許想到了高中時自己暗戀著的那個女同學,或許想到自己無法實現的遠大抱負,或許什麼也沒想。反正,他的心似乎有些傷感。
那些聚在神棚下正議論著的人們,看見民辦教師高天亮遠遠地推著一輛破自行車走來,明晃晃的兩個鏡片在西斜的陽光裏一閃一閃,像兩隻電壓不足的手電筒,便故意提高了聲音。高天亮走過去的時候,正聽到人們說他爹的名字,他的心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繼續順著各自的話題發揮。他聽見明仁老漢的三小子說,天亮爹領著人們辛辛苦苦栽下的樹,如今好活了這幫灰孫子,老漢聽說了還不氣個半死?有人接著說,天亮也是個球坯子,白念了三年高中,成天架一個“二餅子”眼鏡,也不替他爹爭這口氣,真真“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毛有才老漢咳嗽了半天,歎一口氣說,這是全村人的事,也不能全怨人家天亮;再說樹雖然是在天亮爹手裏栽的,但又不是人家自家裏的,怎麼能叫人家一個管。還有人想接著說什麼,天亮忽然開了口。天亮說,誰說我是球坯子,誰說這事我不管。眾人都裝著吃了一驚,一齊定定地望著天亮,他們心裏明白,高天亮的二杆子脾氣又給激起來了。
高天亮也索性把車子支起來,加入到議論的行列裏去。當天完全黑下來,各自的妻兒喊吃飯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三多老漢突然憂心忡忡地對天亮說,娃娃,別聽眾人現在喊得凶,到時候怕沒人幫襯你哩,凡事多一個心眼。三多老漢是高天亮的本家二爺。高家灣除了外姓的,幾乎都是一個叫高有德的老漢傳下來的,據說當年高有德老漢一個人領著妻兒從山東來到這裏,開荒建村。
據說當年是大明朝洪武二十九年。
高天亮回了家,他娘還沒有做飯,正蹲在南牆根擋雞窩,他爹聲嘶力竭得咳嗽聲從昏暗的正房裏傳出來,像是空洞的幹笑。照往昔,他會立即支住車,幫著他娘忙裏忙外,不管他娘嘮叨什麼,他從不生氣,也從不回口,他是一個大孝子。可今天,他的心情太激動了,他覺得,已經好多年了,村裏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重他爹,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重他這個高考未中的落榜生。他一定不能辜負村裏人對他的期望,一定得把村裏人托給他的事辦好,而且一定要給他爹爭臉,讓他爹為他的能幹大吃一驚。時常裏他娘數說他這也像了他爹,那也像了他爹,但他心裏最清楚,他最像他爹的是對榮譽的渴望和對於公眾事業的無法抑製的熱心。
二
水剛剛燒開,米還沒有下鍋,高天亮家就聚了七八個人。自從高天亮的爹下台,已經十幾年了,高天亮家從來沒有聚過這麼多人。連咳嗽帶喘息,高天亮的爹臉漲得紅紅的,聲音嘶啞地說,煮大碗茶水,煮大碗茶水。高天亮的娘正要給鍋裏下米,聽了老伴的話,急忙把米勺子縮回裏間,打開牆櫃。熱騰騰的水汽彌漫開來,裏麵夾雜著醇厚的磚茶的清香。一恍惚,高天亮仿佛看到十幾年前,他爹把全村的支委集合到他家開夜會,研究第二天的生產任務或階級鬥爭新動向。那時候,曆史反革命高明仁時常受到批鬥;那時候,高天亮的遠房叔叔高文明剛剛被保送上高中,每個禮拜六回來還到高天亮家彙報學習情況。
茶煮開了,盛在笨茶碗裏,釅釅的,每人一碗,眾人四散在炕上,很響地喝茶,狠命地抽煙。不知什麼蟲子在窗台外的扁豆角架下淺唱,間或還有遠處的幾聲驢嚎。誰開了個頭,就像寂靜的穀子地裏突然起了一陣風,昏暗的老屋裏霎時變得熱鬧起來。眾人先緬懷了一番天亮爹那時候的公正廉潔以及所創建的豐功偉績,接著便控訴現任支書高文明的種種劣跡。從拆得賣大隊,賣飼養處,賣隊裏的電視,直到這幾天的賣樹。有誰動情地喊了一聲:老當家的,這事你不能不管哩,給大夥一個主意吧。幾個漢子便噓唏著呼應,“老當家”的稱呼喊成一片。
高天亮眼睛潮乎乎地注視著這一切,他的腦海裏突然清晰地映現出許多年以前看過的一部叫做《暴風驟雨》的電影的一些鏡頭。這就叫信賴,這就叫人心所向、眾望所歸。高天亮默默地想,他感覺他的心被什麼感動著,他的血一個勁地往頭上湧。他和大夥一齊熱切地注視著他病入膏肓的父親,似乎那個羸弱的軀體裏蘊含著無窮的信念和力量。高天亮的父親用一隻胳膊支著身子搖晃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探起一些身子,但終於沒有成功。喘了一會兒氣,他又掙紮了一下,但再一次失敗了。一串清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淌了下來,接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高天亮急忙爬到炕上,輕輕地摩挲著他爹劇烈起伏的幹柴一樣的胸脯。有心討賊,無力回天。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的這幾句話便自自然然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他覺得似乎有一隻蟲子飛進了眼裏,癢癢的、澀澀的,閉了眼,便覺得臉上有淚流下來。沒有擦,他也不感到難為情。因為他覺得這淚是悲壯的,也是神聖的。
高天亮的爹咳了好一會兒,停歇下來的時候,便閉了眼睛不再說一句話,氣氛一下變得沉悶起來。有人續了碗茶,再次很響地喝了起來;有人撕一條紙,心事重重地卷小蘭花煙。窗外的蟲鳴和驢嚎再一次傳進屋裏來,並且月光也不知什麼時候寡寡地爬上了窗欞。又是誰說了聲,時候不早了,讓老當家的歇息吧。眾人便窸窸窣窣地摸鞋下地,天亮和他娘把眾人送出街門。望著那些少言無語的人影消失在月色斑駁的胡同口外,天亮覺得心裏空空的、涼涼的,還雜著一絲愧疚。
那一夜,天亮破例沒有睡好;那一夜,天亮爹也沒有睡好。當天亮半夜起來下地尿尿時,還看到他爹大睜著兩隻眼;後半夜,當天亮迷迷糊糊有點睡意了的時候,還聽到他爹兩聲無奈的長歎。天亮悲哀地想,老天殺人沒深淺,今天的事也不能怪他爹,他爹畢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第二天去學校的路上,天亮依然看見他的遠房叔叔村支書高文明遠遠地指揮人鋸樹。一棵大樹像一個中彈的巨人轟然倒地,碧綠的樹葉像受了驚嚇的鳥雀一樣在躺倒的枝幹上戰栗。天亮很想衝過去跟他叔叔較量一番,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那一天,天亮打斷了兩根教鞭;那一天上自習天亮沒像往日那樣坐在教室後麵,但他的學生們安靜得出奇。那一天下學後走到村口,天亮遠遠就看見神棚下像往常一樣聚了很多人。天亮低了頭,很想悄無聲息地溜了過去,但誰衝他很高地吼了一聲,他隻好硬著頭皮停下來。他機械地扶一扶眼鏡,他覺得心裏很不自在。昨天就是這時候,他在這裏紅口白牙衝著眾人喊,誰說我是球坯子,誰說這事我不管。可昨天晚上他還是讓大家失望了,他和他爹還是辜負了全村人對他們的期待和信賴。盡管他爹早已不再是支書,盡管他爹病得有今天沒明天,但他覺得這仍然不能成為使他心安理得的借口。
高天亮不記得那個黃昏是怎樣離開神棚的,他隻記得臨離開時,明仁老漢的三小子對他說,天亮,別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這事是大家的事,誰也不能怪你,今夜裏到我家來,大家再合計合計。高天亮當時覺得心裏熱乎乎的,大夥還沒有拋開咱,大夥還看重咱哩。高天亮一路走,一路念叨。
高天亮喝了兩碗稀飯,啃了一截嫩黃瓜,借站在家門口擦眼鏡片上水汽的工夫對他娘說,晚上留下門,我遲一點回來。他爹的精神似乎比昨天好一點,半支著身子躺在炕上;當他就要轉身出門時,他爹突然說,小子,凡事多轉個圈,別糊裏糊塗當個愣頭青。他爹的聲音很洪亮,底氣也顯得很足。高天亮很詫異地望了他爹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多想,就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