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樣有風也有雨的日子,又是這樣年複一年的心境,我來到你曾經生活過的這座城市,雨水中那間紅白相間的電話亭依然光彩照人。
我又撥了你往昔的電話號碼,我聽見話筒那頭傳來一個很陌生的聲音。他問我找誰,我沒有回答。一陣短暫的沉默,我聽見話筒那頭傳來一種低低的蜂鳴一樣的聲音。接著,那個聲音又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好像是自言自語。他當然不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即使當時接電話的是你,你也一定不會明白。就是這樣,雲,已經好多年了,每到這樣的日子,我就來到這個城市這間電話亭旁,拿起這架電話,撥那個號碼。這仿佛成了我走回許多年前那個下午的唯一的一條通道,這仿佛是我苦澀的人生中一塊永遠咀嚼不完的糖塊。當然,你一定不記得那個日子了,或許,你從來就沒有記得過那個日子。又過了一會兒,那人大約終於失去了耐心,我聽見電話掛斷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想起剪刀剪鋼絲的情景。
交了電話費轉過身,我看見無數的花雨傘彙成一條彩色的河流正緩緩地流動,然而,對於我來說這座城市已經是空無一人了。我默默地轉過身往回走,恍然間我仿佛聽到了一陣低沉的水響,然後那些平緩的遠山和開花的海紅樹紛紛閃過。那是另一條河流,那是另一座小城,此刻你正生活在那裏,此刻你活得好嗎?
雲,那些故事你當然不會知道,你當然不會知道在這個城市以外的另一個城市,有個叫做風的女孩,那個女孩曾經像我愛你那樣愛我。那個女孩也像你一樣,現在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常常在雨中,我失神地回想你們,回想風的時候我有一種淡淡的愧疚,回想起你的時候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傷痛。是的,後來我常常想,我想我和你的相識一定是冥冥中一種在劫難逃的宿命,上天似乎一定要我在你身上體驗我曾經施加給風的那種冷酷。但是,如果讓我重新回到過去那些日子,我想我一定還會無動於衷地折磨風,然後痛苦而絕望地愛你。告訴我,這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雲,告訴我,此刻你那座小城下雨嗎?你曾經生活過的這座城市卻正在下雨,而且還有些風。此刻,我正孤獨地走在風雨中,回想著你對我的無奈和我對風的無情。忽然,我有一種把風的故事講給你的欲望。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那個在風中正哀怨地望著我,名字叫風的女孩了嗎?
那時我讀師範,或許是出身貧寒相貌又過於平庸的緣故,我的整個青春歲月過得暗淡無光。那時愛情正像霍亂一樣在我們校園流行,我們宿舍裏差不多每個男生都有自己的女朋友,每到周末的時候,他們成雙結對地去看電影,或者幹脆呆在宿舍裏,拉起自己的床簾,在那塊不足三平方米的天地裏盡情地享受自己的青春,你知道那種兩情相悅的歡娛和親昵,對於我們那種枯燥無味的生活是一種多麼巨大的衝擊。當然,我也曾經努力過,我也曾經喜歡過自己周圍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我甚至試著給他們寫過許多表示愛慕的文字,但除了退稿或是公開發表,我還能指望什麼更好的結果。
曾經有一段,我完全相信了教科書上那些關於心靈美和外表美的著名斷論,我以為隻要感情純潔、情操高尚就能獲得愛情,後來我才發現那完全是一套一廂情願的狗屁說教,尤其在像我們這樣虛榮而又奢華的年代。在我們的校園外麵,有一片很大的槐樹林,天冷的時候,很少有人光顧那兒,然而那兒卻是我的樂園,常常在冬天禮拜天一整天,我都呆在那兒,我看那些樹,看那些天,聽那些鳥兒們的鳴唱。沒有誰會打擾我,也沒有什麼會誘惑我,我的心靈自由而寧靜。然而,更多的時候,那兒是明媚的春天,那兒是清涼的夏天和成熟的秋天,在那兒的每一棵樹下都棲息著愛情。我無處容身。於是我躲進酒裏。在酒裏我找到了安慰,也找到了自己可憐的初戀。
我推開校門口那間小酒店的門純粹屬於一種偶然。那天,小酒店人很少,我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坐下來,要了一瓶啤酒,低了頭默默地啜飲。那時,收款台的錄音機裏正有一位和我一樣失意的台灣醜歌星如泣如訴地歎息: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我很醜,可是我有音樂和啤酒……那個送酒的服務員一定感覺到了我的異樣,我看見她那隻拿著酒瓶的手遲疑地不肯離去。那是一隻十分美麗的手,至少在我當時那樣的心境下。我想擁有那樣一雙美麗的手的女孩,一定有一張迷人的臉,但是我卻不敢抬頭望她。
那個角落似乎成了我在這個索然無味的世界上的唯一的耶路撒冷。酒的魅力讓我陶醉,更讓我陶醉的還有那隻不斷在我眼前出現的青春美麗的手。有許多次,我幾乎抑製不住想要捕捉住它的欲望,然而我是一個有教養的人,尤其是一個將要為人師表的有教養的人。那夜,錄音機又放那首歌。那夜,我又破例喝了兩瓶啤酒。那夜,我又看到了那隻美麗的手遲疑地不肯離去。在酒店忽然停電的瞬間,我放了膽捉住它。我想,在黑暗中,我一定會聽到一聲銳利的尖叫,然後臉上挨重重的一擊。然而,那隻手卻異常的溫順,像一隻剛剛被捕捉住的小燕。電來了,我抬頭看見一張長滿青春痘的含羞的臉,並不怎麼美麗,但那一刻卻光彩照人。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
在那片遠離校園的槐樹林裏,我終於也找到了一塊屬於自己愛情的棲息地。開始那些日子是在極度的奇妙和亢奮中度過的,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絢麗多彩。我當然也經曆了我那些自命不凡的同學們經曆過的一切,甚至比他們走得更遠。然而,當那套看似迷人的把戲終於變成一套一成不變的模式時,我終於感到厭倦了。
有一天,當我們像情人那樣接過一陣吻之後,我忽然產生了一種近乎浪漫和天真的衝動,我像所有那些膚淺的情人們那樣問她,你愛我嗎?她說,愛。我問她為什麼愛我,她說了半天什麼也沒有說清楚,但最後她又加重語氣說反正我愛你。我問她,你知道我愛你嗎?她說也愛。我問她,你知道我為什麼愛你嗎?她說不知道。我很想對她說,因為我孤獨,因為沒有人愛我,因為我有過剩的精力。但我終於沒有說,我不是怕刺傷他,而是懷疑她不能夠明白我的話。我們又接了吻,而且還添了一些附加成分。當我再一次變得精疲力竭了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們不過是兩隻正在發情期的幼獸,引我們走到一塊來的不過是那些永無止境的情欲。
當然,這也是構成愛情的一部分。
我忽然覺得我對她充滿了厭惡。那一夜,我沒有送她;那一夜,我以為我今後再也不會理他。然而,第二天我們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一塊,你當然明白這是為了什麼,你當然知道那個似乎很不幸的女孩就叫做風。
遲早要來的那個結局終於到來了,風站在風中說我欺騙了她,又說我是個沒良心的人。後來風又哭了,風說她是真的喜歡我的。我當然沒有哭,但我的心中有一絲愧疚。
我欺騙風了嗎?不,我沒有欺騙她,我之所以跟她分手,正是因為害怕欺騙她。我愛風嗎,不,我不愛她,但那時候我不知道,我以為情欲就是愛。後來,我分到了另一座小城的一所小學教圖畫,在閑暇的時候寫一些叫做詩歌的東西。其間也曾有人給我介紹過一些對象,但終於沒有成功,因為詩歌裏的女兒是那樣的純潔、美麗而又高尚,可是現實卻是這樣的殘酷。我已經飽嚐了痛苦,但就在這時,喬給我介紹了你,喬特別介紹了你的美麗和你對文學的好感。我有些動心但又有些悲哀,我明白對於我這不過又是一次水中望月、鏡中觀花,然而,我的心中卻依然夢想著奇跡的出現。
雲,難道你真的就像詩歌裏的女兒那樣純潔、美麗而又可望不可及嗎?不,我寧願相信你不過是我對現實中的愛情絕望之後一種十全十美的幻想。我寧願相信你不過是我的一種寄托、一種宗教和一種自慰。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擁有了你,或許我會像拋棄風那樣毫不猶豫地拋棄你的。但可惜我再也不會擁有那樣的機會,你已經永遠地成了別人的妻子了。那就讓我把你當成一種永恒的誘惑,讓我在對你不懈而又失望的追求中,不斷地發現自己的愛情可能達到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