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2 / 3)

是的,雲,在認識你之前我已經飽嚐了失戀的痛苦。我之所以給你打那個電話,是因為我對中世紀那些牧歌般的愛情故事依然深信不疑,還因為我曾經向往過你出生的那塊土地,向往過橫亙在你土地上的那條著名的河流,以及圍繞這條河流產生的那些有情有義的山歌和古老質樸的愛情故事。在我初諳風情的那個年齡,產生在你土地上的那部著名的二人台《走西口》,像烙鐵一樣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裏,它啟蒙了我,同時也給我夢想中虛無的愛情定了基調。

當然,你認識喬,喬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喬像一座橋梁那樣使我們認識成為可能,但必不可少的還有那天我盲目的夢想和勇氣。我始終認為有時候這種隨意性和偶然性反而更具有某種宿命論般的寓意。我就這樣很偶然地在那個雨天路經你曾經居住過的這個城市,雨水中那個洗得光彩照人的紅白相間的電話亭就這樣無緣無故地吸引了我,使我忽然產生了通過它結識你一下的願望。我讓那輛正在急駛的長途公共車停下來,我走下車徑直走到它的麵前,從電話簿上找到你的號碼,已經撥通了,我反而有些猶豫。就要掛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問我找誰,我說出了你的名字。我猜想這個女人或許就是你,我的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絲顫動,就像誰在無意中撥動了我心靈中最隱秘最溫柔的那根琴弦。我激動不安地等待著她的證實,不料她卻說,你在宿舍裏,她去給我找。我長吐了口氣,道了謝。我聽見話筒放到桌子上的聲音,又聽見了門響的聲音。我換了種拿電話的姿勢,心裏反而很感謝這樣的等待。因為它使我能夠從容不迫地想象關於你的一切,也能夠使我從容不迫地整理自己的思緒。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門響動的聲音,然後是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我握好了話筒,我的心又有些緊張。然而,過了好一會兒,腳步聲又歸於平靜,我聽見隱隱約約的像是打撲克的聲音,我的心有點惆悵,又有點失望。我想,你的宿舍一定離這個傳達室很遠,很遠。同時,我似乎看見你打一把雨傘匆匆趕來的樣子,你一定想象不出誰在這樣的天氣給你打電話。又過了很久很久,當我就要絕望的時候,我聽見那邊有人拿起了話筒,她問我找誰,我說了你的名字,她忽然笑了,她說對不起她把這事給忘了,你一大早就出外去了,待會兒或許就會回來的。我掛了電話,出了一會神,我想這種一開始就被疏忽了的故事一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我想無論如何我得見一見你。

雲,就是這樣,第一次你就讓我覺得你像雲一樣飄逸無蹤、捉摸不定,這正符合多少年來我心目中那種充滿詩情畫意的浪漫愛情的境界,這也就注定了我對你永無止境、悲哀而又執著的追求。或許這也正是許多像我這種外表平庸可是內心敏感的男人們共同的不可理喻的盲點。

雨停了,我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橫穿過這座城市坑坑窪窪的大街小巷。當我走到你宿舍門外的時候,我聽見裏麵傳出很熱鬧的嬉笑,我的心忽然有些膽怯,我想象你這樣天生麗質的女孩應該擁有一位英俊瀟灑的白馬王子,而我自己卻是這樣平庸甚而有點醜陋,而且骨子裏又是這樣的自卑。真的,那時我雖然沒有見過你,但我覺得你一定是一個天生麗質的女孩,像喝那條河水長大的所有女兒那樣。我猶豫了一會退下樓梯,我在你們宿舍樓下徘徊了很久,以至於傳達室裏戴紅袖章的老頭子幾次用警惕的目光望我。最後,大約是終於忍不住了,我看見他推開傳達室的門直直向我走來。他問我找誰,我說了你的名字。他又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告訴了我你宿舍的號數。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

我終於不能再在這兒像一個膽怯的小偷那樣徘徊了。我再一次走上你的宿舍樓,鼓足勇氣敲你的宿舍門,我聽見屋裏的嬉鬧聲戛然而止,一個女孩探出半個身子,問我找誰,我說了你的名字,那個女孩笑了,但她又問我是誰,我說了自己的名字,她似乎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眼睛裏露出一種似乎想起點什麼的表情。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你了。你是不是也記著這個情節呢,雲?我跟著你走進你的宿舍,站在當地我不敢抬頭,但我能感受到那些像聚光燈一樣照在我身上的目光,你或許遲疑了一下,隨即很客氣地把我讓到你的床上,你問我什麼時候到的,又問我喝水嗎?然後是很難堪的一陣沉默。你同宿舍的姐妹們都悄悄地溜走了,屋裏隻剩下我們。大約是為了擺脫這種難堪,你再一次站起來問我,喝水嗎?我抬頭望你,我們的目光很急速地接觸了一下,你輕輕笑一笑,然後垂下眼簾。雲,知道嗎?那一刻你的笑很燦爛、很動人,但在你的笑中我感到一種很殘酷的東西刺痛了我心中最軟弱的部分,那種東西叫美麗。

記得嗎,那天你穿玄色的裙子,白色的襯衫,那天你披一肩長發,麵泛紅暈,你轉過身倒一杯水,你說那杯子是你自己用的。我端起杯子急促不安地喝了幾口,水很甜,因為加了太多的桔汁。但更甜的是那份推想。我推想在這個杯沿上一定有許多你的唇印,現在又重疊了我的唇印,如果抽去了這個杯子,那就等於你的唇印上重疊著我的唇印。這樣的推想使我昏眩又使我感到自己的邪惡。我們似乎又談了些什麼,好像還談到喬,我們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喬讓我們相識的目的。我終於該走了,你很客氣地把我送下樓梯,你輕輕笑了笑說,歡迎你再來。說著你伸出了手,我局促地握了握你的手,我覺得我們彼此的手心都有些潮濕。走出幾步,我回頭望你,你已經不在那兒了,但我的心中依然充滿了一種茫無頭緒的興奮。

唉,雲,本來那時我是應該意識到什麼的。那些天我就這樣一直沉浸在這種盲目的樂觀和悲哀中,有時候我對我們的未來充滿自信,但更多的時候是那種徹骨的悲哀,並且在這種悲哀中,我更加完美地塑造了你的形象,也豐盈了我對你的好感。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從來沒有愛過的處子。

那個星期天我再一次去看你,那天沒有雨,但那個電話亭依然光彩照人,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正吃飯,你問我什麼時候到的,我說前天,我又說我是到這兒出差的。我為自己的扯謊感到悲哀。雲,知道嗎?那天我帶了這些年自己的全部積蓄,我想像時下很時髦的那些男人們一樣請你下館子,我想用那種一擲千金的揮霍方式支撐我卑微的自尊。但是你很委婉地拒絕了我,你的拒絕合情合理,但我敏感而又充滿奢望的心依然受到了傷害。我想,你一定從我沮喪的語氣中聽出了什麼,因為最後你終於接受了我的邀請。意識到你來的那份良苦用心,我的心止不住的悲哀,我很痛恨我為什麼要把“應該”和“想”這樣模糊的詞的含義區分的那麼細微。那個夏天很熱,我站在你城市的樹陰下等你。至今,一閉上眼睛,我還能看到你騎一輛紅色女式單車遠遠而來。那天,你穿一件碎花的襯衫,你略含嬌羞,淡施粉黛,一襲長發在風中飛揚,我靜靜地望著你,心潮澎湃、熱血沸騰。那一天,你是專門為我這樣精心裝扮的麼?我朝你迎上去,和你並了肩走,像一對情人那樣。

我們走進那個叫做“葉綠素”的小酒吧,相對而坐。為了給你一種慷慨瀟灑的好印象,我要了許多菜,又要了那種隻有大倒爺或是吃公款的人才能喝得起的洋酒和高級飲料。我對你說這些能夠報銷,你想說什麼,但終於很寬容地笑了笑。那一餐你幾乎沒有動筷子,你隻是隔一會兒很優雅地啜一口飲料,然後抬頭望外麵的行人,你的目光柔和而平靜。那天錄音機裏有一個女歌手用哀切的聲音反複詠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雲在風裏傷透了心,不知道該飛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