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童年·少年——《昨日重現》之六(1 / 3)

1.我沒有查閱過氣象資料,也不知道我出生那一年的十月十日早晨,在中國華北大部分地區,是否真的下過一場小雨,但多少年來,我的父親是一直這樣講的。他說雨不大,當他去村東頭叫接生婆的時候,他記得自己沒有打開過雨傘。那是一把紅色的油紙雨傘,跟一幅油畫上身穿青青長衫的青年鄉村書生毛澤東去安源時腋下夾的那把一模一樣。他還說當他和接生婆匆匆趕回去的時候,我的頭已經順利地伸出了我母親的身體。而我的母親則補充說,這大概跟在我之前已經生產過我的姐姐有關。

在後來許多年的歲月裏,我的父母曾經無數次滿懷深情地回憶剛落地時我黑著嗓子大喊大叫的情景,而後又不無親昵地調侃說,那嗓音像屁熏了一樣沙啞呢!這一點,我作為當事人盡管曾經親身經曆過,可是由於年代久遠或者我當時根本就沒有記憶,所以一直搞不清楚父母的描述是否屬實。但後來,我還是常常不無自嘲又不無失落地想,劉邦當年出生時他媽夢見有蛇入懷,嶽飛當年出生時有大鵬落於他家屋頂,而自己出生時除了那場小雨,竟然再沒有什麼異象,看來自己真的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啊。要不然,自己那一聲啼哭說不定也會被後世史學家或者傳記作家描寫成“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一個靜悄悄的黎明”或者“雄雞一唱天下白”呢。

我不知道,在我父母的心中當時是否真的像許多書籍和影視劇中描寫的那樣,充滿激動和驚喜,但從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我能夠感受到他們對我的疼愛和期望。張黎鈺——這個名字一直使用到我上高中之前。我的父母從來沒有給我解釋過起這麼一個怪名字的真切含義。那時,常常有淘氣的小夥伴叫我“鯉魚”或者“LU”——“驢”。直到上三年級學會查字典後,我才知道它的確切含義應該是“黎明時降生的珍寶”。而且“鈺”又與“雨”同音,暗示我出生時下著小雨。再後來,從我熱衷於家族事務和充滿家族自豪感的叔祖父那裏得知,我們家族起名字按“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循環。我的父親是“土”字輩,“生生金”,輪到我該是“金”字輩,所以簡簡單單的“玉”邊便專門加了一個“金”字旁。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父親給我起名字時,是想讓我成為我們家還是我們這個國家的珍寶,因此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定位不了自己的奮鬥目標。倒是後來讀書讀到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心裏產生了很大的震動和共鳴。或許,就因為名字相近,我和這個多才多藝多愁善感的亡國之君在性格上倒有一些相通之處呢。

除了知道頭發又稀又黃一些,哭叫時嗓音亮一點,而哭鬧時隻要往嘴裏塞一小點紅糖就會變得很乖這一些細節外,對於一歲前的自己,我幾乎一無所知。更糟糕的是,在三周歲之前,我沒有照過一張相片,而唯一知情的父母又在我真正對這些細節感興趣的時候相繼去世,這大概也使這些瑣事永遠成了這個世界上無數個秘密中的一些。

一歲零六個月的時候,我年輕的父母帶著我和姐姐搬回到自家祖宅破舊的東房中,也就是當年我高祖父設私塾的地方。這也就是說,我是出生在我父母寄居著的別人的房屋裏,而不是出生在自家的宅子裏的,就像許多年後我兒子出生時一樣。或許,正是後來在那間破東房住的那些艱苦的日子,沾染了當年我秀才高祖父的一些靈氣,才有了我後來能寫幾句狗屁文章的本事。但當年我母親沒有想到那一層。當我漸漸長大之後,母親曾經無數次滿懷愧疚和淚水給我講述那些個寒冷的冬天。她說那時沒有火爐,取暖隻靠做飯時的一些柴禾;她說三歲之前我幾乎沒有穿過褲子,小屁股總是凍得石頭一樣鐵青鐵青;她說那時土炕上隻鋪著一張很破的舊席子,我的小腳丫因為不停地亂蹬,而蹭掉了葫蘆籽那麼大的一塊嫩肉;她說生下我不到六個月,她就開始去社裏勞動,把我用一條布帶拴在炕上的石碌碡上,隻有勞動的間隙才能偷偷跑回來喂我一次奶,有時實在餓極了,我就抓自己的小屎巴吃。母親每次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眼裏總是蓄滿疼惜和自責的淚水,而我卻平平淡淡仿佛在聽講別人的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在許多年後,也對我起過一些作用,那就是許多年後,當我的妻子生我的兒子的時候,我對她以及和她一樣在幸福的城市中長大的所有的年輕母親們,對自己生育時所經曆痛苦和所付出勞動過高評價的不屑一顧。這也是那一段時間,我妻子對我充滿敵意充滿抱怨的重要原因之一。直到今天,我仍然以我的母親作為參照,對那些嬌生慣養、裝腔作勢的城市年輕妻子和母親們,充滿不屑和偏見。

我第一次照相是在三周歲那年的冬天。那時我的外祖母因為什麼婦科腫瘤由我的父母伴著到省城腫瘤醫院做手術,我有幸相隨,在省城國營“東方紅”照相館照了我人生的第一張像片。整整二十年後,當年陪我外祖母看病的我的父親自己也住進了那個醫院,不過他沒有我外祖母那麼幸運,錢也沒少花,命也沒有保住。這是後話。在這裏我要說的是,我應該感謝我可憐的父母在那時候經濟那麼困難的情況下,還給我照了一張照片,而且多少年來一直把它視若珍寶精心保存下來,使我長大後時常能夠穿越時空的隧道,認真地審視那時那個真切的自己。照片上的我身穿布滿碎圓點圖案的小棉襖,方麵大耳,似笑非笑,看上去比我現在每天喝三袋酸奶、吃三根火腿腸的獨生兒子還要壯實。我記不起來那時自己小小的腦袋裏在想些什麼,但我知道那時的自己一定覺得生活非常快樂、非常幸福。

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在我三歲的時候,大約就顯示出今天的一些跡象,比如喜歡胡說八道、玩世不恭和擅長與女性交往。我母親說我那時就不喜歡呆在家裏,總纏著她領我去別人家串門,她問該去誰家,我便指著街上跑著的豬或狗說,到豬家去吧,到狗家去吧。再比如我母親說那時候每到放學的時候,我總喜歡站在街門口伸開小手攔那些放學路過的小女孩,不讓人家回家,看人家害羞躲閃的表情。許多年後,當我的兒子還在比我那時小一歲的時候,有一天我領著他上街,他忽然嬉皮笑臉地對我說,爸爸,我喜歡穿裙子的不戴眼鏡的光屁股的小女孩。嗚呼,信矣,有其父必有其子!盡管像我兒子說的這一類胡話,我在他麵前從來沒有說過,但他的願望和對自己願望的表述卻比那時的我準確和明了一百倍。

遺傳這種東西真是神奇和可怕!可是,據了解,我曾祖父、祖父、父親並不是這個德性啊!

2.五歲的時候,外祖母村裏一個名字叫瞎天紅的光棍,會算一點卦,會看一些陰陽五行,他對我的母親說,這孩子長著“麥穗”眉、“地包天”嘴,將來必定吃公家飯,過江過海,見信不見人。從那以後,我和我母親一直相信他的話,而且後來我也確實吃上了公家的飯,我的父母對我常常也是見信不見人,有時,甚至是人也見不上,信也見不上。但那並不是因為我過江過海,而是因為我的懶惰和缺乏孝心。

六七歲的時候,我父親開始偷偷教我背一些諸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一類那時還屬於反動腐朽東西的拗口的古文。我父親一再告誡我出了家門千萬不能給別人背這些東西。那時候,我以為全世界除了我和我父親誰也不知道這些像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接頭暗號一樣的黑話,但後來我發現我的好多同學都會背,不過他們背的與我的略有不同,而且比我背的有趣了許多。他們說,“人之初,性本善,先生不給我吃雞蛋,我騸了先生的兩顆蛋。”相對於我父親教我的,我更喜歡背我的小夥伴們的這些,但我沒敢告訴我的父親,因為我父親教我背誦時那種嚴肅而又古怪的神情,讓我覺得這些話大約很神聖,我估計它們絕不是用來讓我們這些隻知道胡說海玩的鄉下孩子窮開心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