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個身著青青衣衫的書生喲,為何讓我的思慕如此深遠而悠長!他是誰,他從哪裏來,是從遙遠的周代的學堂裏嗎?或許他隻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一種寓意,一個抽象而又模糊不清的背影。或許,他就是我,另外一個我,夢想中的我,時光背後的我。我始終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這個看得見、摸得著的肉身的我之外,一定還有另外一個我,雖然他與我肉身如影隨形,但他比我的肉體更真實、更自由也更長久。有時,我看見那個在塵世上行走的我和在半空中飛翔的我形影相隨,親密無間,那時我是何等歡愉、快樂!但更多的時候,我看見他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那時我就覺得有一個我的身體正在被另一個我一塊一塊地撕裂。我不知道被撕裂的是我的哪一個身體,但我感覺到,那種徹骨的痛楚比來自肉身的痛楚更深刻、更劇烈也更綿長。
1.我情願相信那個肉身的我隻是來源於父母一次即興的歡娛,而那個飛翔的、行走的靈魂的我卻更多的來源於上天的安排。他和他雖然一起成長但並不會一起死去。他,那個肉體的我注定了永遠逃不脫自然的法則,他或許能夠存活八十年,但永遠超不過一百年。而那個飛翔的我,我卻希望他活得更長久,而且能夠活在更多人的心中。這是肉身的我對飛翔的我的期盼,這也是肉身的我為自己戴的枷鎖。
2.肉身的我是單向的,是不可逆轉、不可返回的,也是一次性的。而飛翔的我卻是循環的,是可逆轉的,也是可以反複再現的。這是2006年3月1日一個尋常的下午,這也正好是農曆丙戌年二月初二,俗稱龍抬頭的日子。此刻,那個肉身的我正被飛翔的我流放在古晉地一個名叫東陽關的荒涼寂寞地方的一間小屋子裏。窗外的原野上是兩天前剛剛灑落、此刻正在被初春的陽光一點一點融化的積雪,而不遠處則是一片掩映在疏林裏的碩大的墳地。這些天,我常常靜靜地站在窗口,長久地注視著那片被稱作墳地的土包群,想象土包下麵那些曾經像此刻的我一樣鮮活的肉身,想象著那下麵埋藏著的那些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甚至還有兒子、妻子、孫子。他們或許曾經組成過一個龐大的家族,或許還曾經組成過一個宏大的村落呢。可此刻他們哪裏去了,泥土下那些冷冷的白骨能代表他們嗎?能代表他們曾經鮮活的肉身和曾經生動的那些夢想、那些快樂和那些痛苦嗎?除了那些飛翔的靈魂的不完整的碎片或許還隱隱約約殘留在他們某個如今還健在的後代肉身的記憶裏,誰能證明他們確確實實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年青過、衰老過、愛過、怨過呢?誰能告訴我他們的故事和他們深鎖在心底的那些怕人知道的秘密呢?
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不是來源於對肉身正在一點一點壞死的恐懼,而是來源於即將被徹底遺忘的恐懼。而這種遺忘,也不單單來源於後世對自己的遺忘,更來源於自己對那些曾經熟悉的事物、場景以及親人以及往事的遺忘,甚至自己對自己的遺忘。或許總有一天,在自己被後人埋葬之前,其實自己早已先被自己埋葬了。這種埋葬不是一次性徹底的,而是不知不覺的,一點一點的。這種埋葬除了偶爾給自己留下一點傷感外,甚至不會有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為此痛苦和流淚。
多麼可怕啊!那個下午,那個殘陽斜照、殘雪漸融的初春的下午,那個肉身的我就這樣長久地、默默地站在窗前,注視著那片寂寞的、無名的墳地,心中充滿了無邊的恐懼、空虛、不甘和憂鬱,直到四周完全暗了下來。
3.我決定為那個肉身的我和飛翔的我留下點什麼。我也決定為那些養育了我、愛過我、幫助過我甚至嘲笑過我的人們留下點什麼。還有那些曾經讓我激動過和悲傷過的事物和場景。這是一些已經逝去的人們,盡管他們其中許多人的肉身此刻或許還活著,但那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肉身。過去的那些曾留在我記憶中的肉身早已死去了,而且永遠不可逆轉。而現在的那些個活著的肉身也正在一分一秒地死去,永遠不可逆轉。
而且,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包括我現在生活著的這個世界,這些表麵看一成不變的天空、星辰、季節、大地、山脈、河流、樹木、花草、鳥獸等等,其實每天也都在死去,甚至每分每秒都在死去。因此,刻不容緩,我必須立即行動。然而,我不是西方神話裏的基督,我也不是中國神話裏的女媧,我沒有創世紀的神力,也沒有補天的聖手。此時此刻,我的眼前隻有一些攤開的紙張,手中隻有一支一元五角錢一支的一次性“英雄”中性筆。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