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孩子的眼光看大人(自序)(1 / 1)

陳然

我毫不諱言我對短篇的熱愛。如果說,作家與文體之間也有著某種適應性的話,那麼我承認,我或許是比較適合寫短篇小說的作家。我知道,這是沒出息的話,靠20個字的唐詩就可流傳於世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許多人越來越傾向於長篇巨製。但我向來不喜歡違逆自己的天性,對所謂的風俗畫卷或民族史詩不感興趣。如果在寫作的範疇內你都不能或不想隨心所欲,那還不如趁早改行。

從2001年開始的那幾年,我每年大約寫作並發表40個中短篇。我知道,想從任何一種形式裏獲得自由,都必須經過刻苦的訓練。我想訓練出一種能力,一種用短篇小說捕獲心靈的能力。我希望自己能像契訶夫那樣,能把任何事物變成優美的短篇(當然,不能否認,由於生活的原因,他也寫了很多粗糙的東西)。有的人一出手就寫得很好,而我隻能希望慢慢地越寫越好。寫作的最好狀態,就是坐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慢慢書寫。寫作的過程,就是獨自走在從筆尖(當然,現在是指尖了)到內心的漫漫長途上。沒有可供偷懶的交通工具,隻能靠虔誠的姿態和勤勞的雙手。

如果說,長篇小說是一個建築學概念的話,那麼我以為短篇小說是一個光學概念。或者說就是一道光。每當我讀到一個好短篇,就仿佛看到一道光從裏麵射出來。每當我寫出一個自認為還過得去的短篇,也仿佛有一道光從手中射出。光不是建築,它更類似於內功。金庸在《神雕俠侶》第26回中,讓楊過被郭芙斷臂,做了一個短暫而有效的進修,看到了獨孤求敗前輩(這名字有點像西西弗斯)埋下的三柄劍:一為“淩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二為“重劍無鋒,大巧不工。40歲前持之橫行天下”,第三柄卻是一把木劍,曰“40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這一段我看了高興。到了木劍時代,很有些老莊的“無為而無不為”的意味。才華和技術,已經像呼吸一樣進出自然。天下萬物皆可為兵,一塊木片,一片竹葉,甚至一根頭發,都能在他們手裏發出耀眼的威力。靠的是什麼?靠的是自由的精神(這自由二字,多次被報紙編輯可笑地改為“勤奮”),靠的是巨大的內功。金庸“手下”功夫最高的是誰?當屬老頑童周伯通。

不可否認,在文學的王國裏,矗立著各式各樣的建築。有“人間喜劇”,也有“民族史詩”;有浮雕,也有盆景。一次,一位朋友問我是否也在構建某種建築物,我想了想,說,我無意於建設它們,但我願意延伸作為我的一根神經。是的,隻能是神經。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神經是比較寶貴的東西,各處的神經既不可替代也不完全一樣。

文學是什麼?弗洛伊德說,文學就是一個人的白日夢。我喜歡一些想入非非的東西。於是我在《大鬧天宮》裏,讓一個充滿了破壞欲的孩子“念念有詞似的對自己說,變變變,於是他看到自己變成一隻猴子,一躍而起,從屋子裏飛了出去”。小說結尾處:“正在這時,我們看到有一團火,從天上掉了下來。”在《搜神記》中,一個孩子一直迫使自己相信爹死後他的靈魂還在,當村裏人請來道士捉鬼時,他一把搶過那隻裝著他爹靈魂的玻璃瓶,於是他“在前麵跑,大家在後麵追……在大人快要趕上他的時候,他把瓶蓋擰開,用力朝遠處扔去。——轟的一聲,我們仿佛看到前麵騰起一股青煙,他爹像個巨人似的從裏麵站了出來”。在《走麥城》裏,我讓“孩子拉開屋門,望著外麵的月白風清或烏雲滾滾,這時,奇跡在他眼前出現,他看到天空出現了一個剪影,一個人騎在馬上,提著大刀,長須在胸前飄擺,從天空的這邊走向那邊,又從那邊走向這邊”。

就這樣,孩子的視角出現了。可以說,兒童的視角讓我獲得了新的敘述方式和某種程度上的自由。大人們總是自以為聰明,其實孩子一直在暗暗發笑。孩子不會也不屑於對一些事情作那種狹隘的判斷。許多成人的思維是有殘疾的。孩子的視角讓我比較輕鬆地抵達了昆德拉所說的“被道德懸置的區域”。昆德拉又轉述西諺說,“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或許上帝就是一個孩子,隻有孩子才會那麼寬容,博大,沒有偏見……從兒童到成人,就好像一條河越流越狹窄,就好像黃河從古流到今。在孩子眼裏,大人們熱衷的事情大概很可笑吧。他們說,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