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捕龍記(1 / 3)

1976年6月3日(農曆五月初六日),高橋公社(今屏峰鄉)青竹大隊一社員發現狀似巨蟒之物,向渡家咀方向蠕動,消息傳出後,震動全國。上海動物園曾派捕蟒隊來湖口捕捉。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未見蹤跡。

——《湖口縣誌·災異記》

五叔說他在渡家咀看到了龍。

消息是一個叫貴寶的家夥跑來告訴我祖父的。上午他向我借水槍,我沒給,因此他現在看也不看我。祖父聽了,不說話,跑到柴屋去拿了一根犁頭棍,往田畈裏趕去。貴寶似乎想在前頭帶路,但祖父一陣風似的,很快從他麵前一卷而過。貴寶站在那裏,想把眼睛裏的沙子揉出來,又怕耽誤了腳下,結果他隻好邊揉眼睛邊跑。

我愣了愣,也跟在後麵跑。院子裏的雞咯咯咯飛到了屋頂上。它們飛起來的時候,陽光便也像雞翅膀那樣撒開了。

我想貴寶肯定很得意他橫隔在我和祖父之間,但我還是盡量小心,和祖父的犁頭棍保持距離。剛才祖父挽起袖子到柴屋去的時候,我就很緊張,以為是衝著我來的。我都做好了逃跑的準備了。我知道,祖父一挽起袖子,就是要尋找某種執法的工具。而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跑。但看到犁頭棍在祖父手裏轉了一個彎呼嘯著奔向了院外,我才稍稍鬆了口氣,可即使這樣,我還是怕它會忽然回過頭來咬我一口。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過。就好像有時候祖父追不到我,便拿屋裏的桌凳鍋碗出氣一樣。在我看來,氣不是那麼看不見摸不著的,恰恰相反,它有模樣,它的模樣就是稀裏嘩爛的木片和碎了一地的瓷瓦。就像有人指著翻卷亂顫的樹枝說那是風。它在祖父胸腔裏起伏的時候祖父都按捺不住它。祖父暴突整齊的肋骨(有如縣衙裏的棍杖)被它衝得東倒西歪倒伏一片。祖父就經常被它指引得豕突狼奔。它每次從祖父的體內衝出去之後,家裏就像遭了洪水。洪水過後,祖父獨自坐在廢墟上。所以他經常擔任的角色是暴怒的破壞者和沉默的修理者。他把摔倒或折斷了手腳的桌椅扶起,推推它們的手,或捏捏它們的腳。需要動手術的,他就去拿工具箱。箱裏有木匠用的刨子和鑿子,也有磚匠用的刀,還有補碗用的洋泥(他常奇怪碗裏的洋泥怎麼那麼快就死了,不肯動了)。就像他每次揍了我一頓之後,晚上總要摸摸我的頭。他的手粗糙得像老布一樣,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揍我的時候,用的是靠在門角的瘦竹棍。時間長了,它金黃金黃的,閃著光。如果說祖父對我還手下留情或愛恨交加的話,那麼對我五叔,他可就毫不客氣了。有一次,他一菜刀砍過去,刀就豎在五叔的額頭上,我父親用了好大力才把刀拔出來,我母親用了好多黃煙才把血止住。從此,五叔的鬢角處就爬著一條蜈蚣。

等我趕到渡家咀的時候,祖父的犁頭棍已經找到了我五叔,並且狠狠咬在他腿上。五叔蹲在地上,揉著被咬痛的腿,爭辨道,是真的,我看到了,是真的。祖父說,你再說!又把犁頭棍舉了起來。田畈上的人越來越多,我看了看,有隊長寅茂,記分員金苟,還有倉庫保管員李青林。李青林不是我們村裏的人。當時是各村互相換人做保管員,以便互相監督。這一年,我五叔已經十五歲了,剛從公社中學回家,在生產隊做勞力拿工分。他說他在學校讀書時,天天就是盼著回家做勞力。多好,什麼也不用想,隊長哨子一響就出去幹活,收工後倒頭就睡覺,每天都有工分進,年終積起來有那麼多。唯一讓他不滿意的是,正勞力十分工一天,他隻能拿七分。也就是說,別人幹兩天的活,他要幹三天才行。這意味著別人每個月有三十天,他隻有二十天。這讓他感覺吃了很大虧。他每餐都要吃三大碗飯,讓我緊巴巴過日子的母親經常手忙腳亂,像拿一尺長的布去做三尺長的衣服。五叔說他要讓自己的個子趕快長高,長高了,他也能拿十分工了。我母親嘀咕道,你已經這麼高了,還要長高,怕是三碗飯都對付不了你了,你就是縮成一條蛇躲在洞裏不吃不喝過三年醒來,也保管你拿十分工。她扶了扶額頭,好像站在很高的地方,有些頭暈。每逢這時,五叔便瞪我母親一眼,隻說一句:長哥當父長嫂當母啊。他眼睛裏射過一道凶光,跟他額角的蜈蚣相似。我母親便不做聲。自從額上有了那條疤,五叔除了我祖父什麼人也不怕。不過說實話,我還是很喜歡他的,他也喜歡我,並沒有把對我母親的怨氣發泄在我身上。他帶我到他們那一撥孩子裏去玩。我不太喜歡跟年齡差不多的家夥在一起,對他們總是愛理不理的。我喜歡跟年齡大的孩子玩。五叔恰好滿足了我的這一願望。我覺得,他們的世界裏比我們的世界裏好玩多了。我們的世界裏沒有任何神秘感,什麼都一清二楚擺在那裏。他們就不一樣了。他們經常和村裏幾個跟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一起玩。有一次,他們把她們一個個叫進屋子裏去檢兵。我很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檢兵的。雖然我到底沒能知道,但這件事本身讓我覺得神秘有趣。我想等我長大了,也可以檢兵了。他們在捉迷藏的時候,往往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要過好久才出來,頭上和衣服上沾著草屑。還有一次,他們把在竹床上睡午覺的鳳蓮輕輕抬到牛欄裏,把她的衣服脫下來掛在牛角上,在她肚子上抹上牛屎。雖然不讓我看,可我還是喜歡他們。跟他們在一起,一上午一下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那麼討厭五叔。我想,若沒有祖父,五叔的命運大概就跟牛郎差不多。他大概也要牽著一頭老牛孤零零地離開家了。當然,現在的牛都是生產隊裏的,那麼我希望自己變成一頭牛跟著五叔走。我已經八歲了。跟人在一起我是小孩子,但一頭八歲的牛肯定是老牛。祖父在給生產隊的牛數牙齒的時候,最多也就數到十一。數到十一,他就說,老了,難怪跑不動了。然後就坐在那裏抽煙筒。他抽一口,老牛也跟著吸吸鼻子。如果我是老牛,那我就可以跟著五叔,一起去偷那位洗澡的仙女的衣服了。真的,看五叔的樣子,已經到偷仙女的衣服的時候了。

的確,五叔雖然隻有十五歲,可他的個子已經超過了十八歲。或者說,他的身體有十八歲,而他的腦袋還隻有十五歲。這使他在走路的時候,總給人一種頭輕腳重的感覺。如果他出乎意料地做好了一件什麼事,祖父或其他人都要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他一眼,仿佛如果他沒有做好,他們才覺得應該。這時祖父用犁頭棍指著他說,你說你看到了龍,鬼才相信,龍是聖物,也是你這肉眼凡胎之人能看到的?祖父平時說話都是大白話,但在說到重要事情的時候,往往咬文嚼字起來。雖然他半個字也不認識。他一看到字就頭暈。如果有人想讓他頭暈,隻要把有字的東西送到他跟前就行。五叔委屈地說道,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不信,你看田裏的稻子。五叔用力揉著被犁頭棍揍出的痛處。

祖父這才看到,茂密的稻子倒了長長的一壟,像是從裏麵竄出過什麼。又像剛刮過一陣旋風。這是一塊水邊的稻田,上麵是村背後的茅山,下麵是湖。這時穀粒裏的汁水已經凝結成米粒,顏色半青半黃,有點紮手。如果是牛或野豬,不會踩掉那一長壟稻子,再說那根本不是踩的。整個痕跡是圓滾滾的一條。我看到祖父手裏的犁頭棍軟了下去。他在猶豫。那條倒伏的禾行像是忽然刮出一道冷風,讓所有的人都打了個冷顫。

祖父說,這就怪了,難道這小子真的看到了龍?他抬頭望望隊長,又望了望其他人,好像在向他們求教。其他人當然不能回答他。他們一副既希望有龍出現,又不甘心僅僅被我五叔看到的表情。這時隊長挺身而出了。他說,不用懷疑,你家老五肯定是真的看到了龍!他說別的我不一定相信,但他說看到了龍我是一定信的,你說,如果不是真看到了,誰敢這麼說?要撒謊也不敢撒這個謊!

幾句話,說得人身上寒寒的。大家看著稻田裏那空出來的一塊,不禁把腳步往遠處移了移,好像擔心會忽然從裏麵衝出一股旋風來。

這時忽然有人說,虎有印龍有鱗,趕快下田去看看。但大家站在那裏,並不敢下田,好像龍還藏在稻田裏。大家看看山上,看看湖裏,又互相看看,有幾個人,才小心翼翼往田裏探腳。其他人都伸長了脖子。這時田裏已經沒有什麼水了,踩在上麵氣泡噗噗響,竹葉菜緊貼在泥麵上,幾隻綠衣小青蛙在上麵爬來爬去。它們跟稻杆的顏色完全一致,綠得讓人生疑。這種青蛙長大了我們都不敢捉來吃。稻田裏的人除了眼睛,鼻子也用上了。他們蹲下來,東聞聞西嗅嗅,恨不得自己長出大象的鼻子來,忽然有人叫道,腥味,他聞到了腥味。其他人很快也說聞到了腥味。他們認真地琢磨起來,說這種腥不是湖裏的腥,也不是山上的腥,它有點像雷雨過後落在地麵上的鼻涕菇,又有點像油菜結籽時下的冰雹。人們說那種菇是龍的鼻涕,冰雹是龍下的蛋。下冰雹時,總有人抱著頭到外麵去撿幾顆龍蛋來,吃了補身體。下田的人多了起來,他們都說聞到了腥味。他們好像把那味道放在嘴裏嚼了嚼,然後說,龍腥味,的確是龍腥味。他們問我五叔,龍真的跑到水裏去了嗎?我五叔點點頭。他們說,原來是一條水龍。他們麵色神聖地望著湖裏。湖裏的浪嘩嘩作響,像是隱藏著千軍萬馬,那些騎兵步兵都舉著閃光的刀和旗,有時候躍過草灘,幾乎衝到田邊來了。

祖父還是不能相信我五叔看到了龍。倒不是他不相信龍的存在,而是他根本不相信我五叔這樣的家夥能看到龍。或者說,即使我五叔看到了龍,他也要故意不理會。他要以此來表示他對我五叔的蔑視。他從地上撿起剛才被隊長搶下來的犁頭棍,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