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模擬死亡(2 / 3)

一聊起這些,小電的爹學平最興奮。他說起小電的二爺。那年正月初一的晚上,因為年三十夜守歲到天亮,所以他很早就“享福”去了。睡到半夜,就看見他的二叔、也就是小電的二爺從廊口進來了。二爺戴著那頂四塊瓦絨帽,穿黃球鞋,走到屋裏來,坐在椅子上就撿地上的煙頭。這是他多年來的老習慣。撿了一把,然後站起來說,春耕,我走了。隻聽大門哢嚓一聲響,春耕醒了過來。不一會,叔伯兄弟學勇就來敲門:大哥哥,不好了,我爹爹走路了。

說起今年死的這三個人,其實也都是有先兆的。春分家裏的大油燈大年三十晚上好端端滅了。金蓮家過年的糍粑怎麼蒸中間一團也不熟。正月初一,王鳳一早起來,菊兒就說:你要死。又說起尋死的人和老死病死的人不同,平時做不到的事,這時可以很容易地做到。比如那年月娟奶奶上吊,那柴屋的門平時是鎖的,鑰匙掛在屋柱上她根本拿不到,可是那天她不用鑰匙門就開了,而且旁邊還有一根好像早就準備好了的草繩。牛欄屋那麼高,木梁被草氈壓得緊緊的,一點兒縫隙都沒有,下麵滿是牛屎,可不知道怎麼的,王鳳還是把自己掛上去了,而且身上幹幹淨淨,一點都不髒。她本來想用褲腰帶,結果還是用了草繩。聽說草繩可以使人死後少受些苦。奇怪的是她那條棉綢的褲子像被一雙手拉住了,並沒有往下掉。大家說王鳳聰明啊,她沒吊在家裏是怕嚇著孩子,是她還愛護著那個家,而牛欄是隊裏的。又說,人在吊死前,鬼一直在她耳邊說話呢,許給她許多美好的願望,指給她看許多美麗的圖景。你沒聽說麼,一個人走夜路,在林子邊遇上一個拿鏡子的人,這人說,你幹嘛拿著鏡子走路呢?那人說,我這是一麵寶鏡。那人麵目模糊,神神怪怪的,又說,你不看看麼,裏麵有山有水,像放電影一樣。這人仔細瞧了瞧,見那人像狗一樣喘著氣,舌頭一伸一縮的,便有了提防。那人說,我剛才吃了很多辣椒,舌頭便想出來乘乘涼;這麼好的鏡子,你真的不想看看麼?這人心想,看就看,難道還怕你麼?天色很暗,但那麵鏡子卻出奇地亮,他看到裏麵燈火明滅,環珮叮當,真的是像放電影一樣,好玩得很。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想把頭伸進去,而且居然伸進去了。第二天,人們便發現他吊在了樹上。

大人把小電在家裏整整關了兩天,才放他出來,說是怕嚇著了他。就這一根獨苗,家裏把他看得很重。早上,不等太陽曬痛了屁股,不讓他起來。傍晚,雞還沒回塒,他便不能出去。大人不讓他挖豬菜,釣魚,劃水,騎牛背,捉迷藏,看電影。門從裏麵鎖上了,他打不開。聽著鄰近村子裏飄過來電影的聲音,他急得跺腳,哭,暗暗踢東西,咬自己。

在兩天的時間裏,菊兒家裏該平息的都平息了。菊兒還隻有三歲,就沒有了姆媽。她姆媽王鳳埋在了張家背山上。那是專門埋不是好死的人的地方。她家的門口像幾年前一樣,有了一層厚厚的爆竹皮。不過它們看上去是那麼淒涼。小電大著膽子,像幾年前一樣,在那裏跑來跑去。他希望他跑著跑著,王鳳忽然從屋裏走出來,說,小電,那天死的不是我。

一條狗在堂前的桌子腳下搖著尾巴,不一會銜了一塊肉骨頭跑了出來。它的一隻腿絆倒了一條板凳。他看到板凳腳上還有石灰的痕跡,那麼觸目驚心。

小電還偷偷到張家背山上王鳳的墳前看過。墳土鮮豔奪目,一雙繡了花的鞋和一隻荷籃燒了一半在上麵。王鳳在那邊便腳穿繡花鞋腰肢上擱著一隻漆得紅紅的荷籃走來走去,身子一扭一扭。小電心想,王鳳在土裏是個什麼樣子呢?還是那麼眼睛黑黑臉盤亮亮麼?修長的眉毛像兩隻蜻蜓歇在那裏,小酒窩隨時會在笑聲裏旋轉。究竟是什麼誘惑了她?她尋死前究竟看到了什麼?大概隻有王鳳自己知道了。小電不相信大人們的話。因為他們誰也沒有上吊過。而上吊過的人已經死了。她不會把她看到過的奇妙景象告訴他了。也就是說,她到底看到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這一天,幺多,春分,小電,毛丁幾個人在一塊玩。他們先玩了一會“撞拐”:一腿立地,另一腿彎弓在手,向對方撞擊。每人都把自己幻想成一輛坦克或戰鬥機,因為他們的嘴裏發出了坦克或戰鬥機的嗡嗡聲響。春分和小電一組,毛丁和幺多一組。結果春分和小電撞贏了。小電在和毛丁撞擊的時候,指甲不小心把毛丁的手刮去了一小塊皮,不一會兒就出了一點血。而幺多和春分同時摔在了地上。彼此都有“傷亡”。他們就不玩了。他們在塘邊看螞蟻上樹。然後每人捉了一隻螞蟻,拿土巴在樹上劃上一條線,看誰的螞蟻跑得快。但那些螞蟻不聽他們的話。它們不是往上爬,而是像手扶拖拉機那樣忙掉頭,轉彎,最後人仰馬翻地滾到了地上。在屢教不改的情況下,隻有讓它們英勇就義了。他們又比賽撒尿,看誰撒得高,撒得遠。春分可以把尿摽到茅廁的屋簷上,被評為第一。幺多的小雞實在是太小,幾乎拿不出手,遭到了嘲笑。毛丁說,他撒不出來,沒有尿。好不容易才擠出幾滴,不說高度,連長度都沒有了,排列第四。春分笑他是滴水觀音。毛丁不服氣,說等我去喝瓢水來,等會兒再跟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