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又死了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菊兒她媽。叫王鳳。吊在背後山上的牛欄裏。下午,放牛的豔鼎老倌牽牛回欄,準備把牛繩係在樁上,然後好回家衝澡,乘涼,吃晚飯。其實那不是樁,是生產隊早已廢棄不用的水泵頭。很重,上麵又有現成的螺絲眼。把繩子穿過去,隨便打個結,牛便係住了。豔鼎老倌還哼起了彈腔戲。是四郎探母。彈腔戲唱的是過去王侯將相公主太後們的事,小孩子看不懂。看不懂也便不喜歡。豔鼎老倌一邊唱,一邊係好了牛。他把趕牛用的細竹棍藏在幹草裏,然後拍拍手,抬起了頭。
他瘋了一般跑出來,喉嚨好像忽然脫離了他而去。他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喊:不得了啦,有人吊死了!
他想,我怎麼不跟著喊,我也跟著喊啊,可是他很久也沒有聽到自己的發聲。他不知道他的聲音已經恐怖地逃出去了,他驚慌得都不認識它了。
聽到喊聲的人,忙檢查自己身邊的親人。看看有沒有缺失的。你爺呢,你奶呢,你爹呢,你娘呢,你姐呢,問個不停。上村頭的四胡把家裏的人數點遍了,急得把自己給忘記了。他問他女兒柒紅:你爹呢?你爹呢?他也不等柒紅應答,拔腿就往背後山上跑去。村子裏哄哄然亂了套。
這時,心裏特別虛的就是菊兒家裏人。中午,她奶奶和她姆媽吵了架。她奶奶把她姆媽罵得哭了,她爹兩頭為難左右都不逢源,後來她奶奶強烈要求她爹做出選擇,她爹便抖抖嗦嗦地上前打了她姆媽一巴掌。聽到叫喊,她爹就什麼也不說地衝了出去。
電筒和火把蜜蜂一樣在牛欄屋門口嗡嗡亂叫。那就是菊兒她媽王鳳麼?一點都不像。王鳳是很漂亮的。小電還記得王鳳剛嫁過來時的情景。新娘王鳳藍褲紅襖地坐在那裏,雙目如漆臉盤亮亮,屋裏放出光芒。她呼出的氣流毛茸茸的,像她白皙的頸項,又熱烈又溫軟。她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變得特別飽滿。土屋門口一寸多厚的爆竹皮還未掃去,小電的姆媽在屋裏看王鳳的玉筍一樣的手和她給婆婆一家老小做的黑麵白底的布鞋。那鞋底敲起來又結實又響亮。小電在門外的爆竹皮上跑來跑去,希望引起王鳳的注意,希望王鳳多看他幾眼。他有一種隱秘的想親近王鳳的渴望。但王鳳並未注意到他的這一點,因此他跑得又激動又傷感。王鳳不知道,這時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在羨慕著她的青春和幸福。
現在大家都說那個臉色烏紫、舌頭拖得像粽箬的人就是王鳳,小電是不相信的。他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想擠到跟前去看個究竟。但他馬上被一雙手堅決地拉走了。
姆媽一直把他拉回家,說,小孩子看了會怕的。
她又說,你看,你已經發抖了。
有人說,今年村子裏是不太平的。從年後到現在,已經死了三個人,並且都是凶死。春分爹鬆林被蛇咬死了,金蓮生孩子死在醫院裏,現在王鳳又在牛欄裏上了吊。又有人說,興貴在大年三十晚上躲在祖堂裏的曬筐後麵看了,有四五個魂來辭香火呢。什麼四五個,聽得人心裏毛毛的,到底是四個還是五個?這要問興貴,我又沒去看。說話的人臉上也白了,起了雞皮疙瘩,繼續說,反正,這三個,都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看到了他們大年三十晚上來辭香火。還有呢?他都看清是誰了麼?看清了,他又怎麼會說。會不會有他看不清或不認識的?聽說壩橋左家有個人像興貴一樣,不好好守歲跑到祖堂去看人辭香火,好知道明年哪些人要死,前幾個,都認識,是仙發,威竹,茂平,後一個,怎麼也看不清,結果那一年,他自己死了。臨死的時候,他對人說,那個他不認識的人,是他自己。
等等這些,孩子們聽得既害怕,又向往。他們的好奇心就像藏在衣兜裏的玻璃彈子,課堂上他們忍不住拿手摸了又摸,並且一不小心就跳了出來在地上亂轉。
一時間,關於死亡的傳說多了起來。有的說,人在睡熟的時候,他的七魄就會從身上下來,跪在地上朝著他拜呢。一旦拜到了九下,那麼這個人就必死無疑了。因為七魄是最不服管束的,他們要盡早脫離身體好在時間和空間裏自由來去。那麼,是誰在守護著身體,阻止他們的陰謀得逞呢?是三魂。他們就像三隻貓頭鷹,目光炯炯,監視著七魄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撲上去撕打並施以懲罰:挑水,劈柴,推磨。或者罰站,繞著床頭跑步,做俯臥撐兩百下。三魂是離不得人體的,一離,就散了,就沒有了。也就是說,在人睡著的時候,他的床邊正在上演著-部全套的三俠五義。多新鮮啊。晚上,孩子們便裝做睡熟的樣子,想瞧瞧他們是怎麼演戲的。一聽到什麼動靜,便猛然坐起來。朦朧中,他們看見了一隻貓和一隻老鼠。孩子的舉動嚇著了大人,大人摸摸孩子的頭,說:崽,做惡夢了麼?
也有人說,人死前他的魂便離了身體,懷著江山不再家國難圓的悲哀四處辭行。一天下午,幾個人明明看見小滿的細姑奶奶從村口進了他家,他們很奇怪,小滿的細姑奶奶不是病了很久、一直躺在床上的麼?大概是老人家的病現在好了,真令人高興呢。其中的一個是小滿的族叔,出於關心,他吃了晚飯便袋了包煙在荷包裏來看望小滿的細姑奶奶了。他知道小滿的細姑奶奶是吃煙的。小滿爹一聽,愣了,說,不可能,你一定是看花眼了,昨天我還買了荔枝罐頭去看望了細姑呢。那人說,金苟,小慶,細貴,好多人都看到了,不可能大家都眼花了吧。小滿爹聽罷眼淚就下來了,說,我那細姑怕是要去了。三天後,那邊果然差人送了信來,說細姑奶奶已經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