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紅興,許多傳說失效不靈了。對此種種,村裏的老人們痛心疾首。他們用最惡毒的話詛咒紅興。但哪怕是再隱秘的詛咒,也馬上被紅興知道了。然後那些老人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報複,比如在牆根打瞌睡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口袋裏有一條蛇。飯碗裏有蚯蚓。過冬的衣服不翼而飛。兒子對他們六親不認。分給他們的口糧越來越少,兒女們控製了他們的飯量。他們漸漸也沉默起來。正如我們村子裏的人不相信上帝,大家也不相信有惡魔。即使是鬼,我們也把他們想象得花枝招展,認為他們經過教育可以變好。那麼村子裏為什麼會出現紅興這樣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也不怕而又得不到懲罰的家夥呢?老人們一直在冥思苦想,有一天他們恍然大悟:這個無法無天的家夥,是不是認為自己就是神啊,隻有認為自己是神靈的人,才要排斥別的神靈,更不會相信什麼鬼神。就好像城裏人在街上走,並不會說他是在城裏,隻有鄉下人才會這麼說,對吧?
老人們的話不是沒道理的。過了不久,紅興到城裏照了一張相。他把照片放大,一下子洗了幾十張。大家不知道,照片也能放那麼大,幾乎跟屋堂前掛的領袖像一樣大小。紅興的照片進村的時候,隊裏放了爆竹。大家看到,照片上的紅興,眼睛顯得大了,耳朵也不顯得尖。村裏人有些吃驚,想不到尖嘴猴腮的紅興,到了照片裏,也像模像樣起來。他的臉那麼莊嚴,額角那麼寬敞,鼻梁那麼高峻。他的頭發經過了梳理,在黑白照片裏放出光來。他的衣領扣得工工整整。不用說,每家每戶都領到了一張紅興的照片。不,應該是像。有人更正說。於是,大家不叫照片,叫它像。大家把它和堂前的領袖像掛在一起。平時大家看慣了彩色的紅興,覺得他也就是那麼回事,甚至對他頗有怨言,現在一下子看到黑白的紅興,不禁肅然起敬。雖然堂前的一排領袖像是彩色的,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大家對紅興的仰視。
紅興說,本來,他的像也是可以用彩色的,但考慮到他一個小小隊長,自然不能和偉大領袖們平起平坐,所以就用黑色以示區分來表達對領袖們的愛戴和敬仰。
紅興就這樣進入了各家各戶。他的黑白照片像是在牆上鑿了一扇窗子,每天,他就從窗子裏親切地望著大家。而且大家發現,窗子裏的紅興,他的眼睛是會轉動的,也像牆上的領袖像一樣,你走到哪裏,他的目光就跟到哪裏。說實話,起先,並不是所有人都把紅興的像當一回事的。把門關起來,有人就拿指頭戳他,罵他是混世魔王,野心家,臭狗屎,陰謀家,流氓,混蛋。還有人打他的耳光,把他的像取下來墊在屁股下,朝他的臉上放屁。但馬上有人發現紅興的像是活的。他明明是望著左邊的,這從大家隻能看到他的右耳而不能看到他的左耳得到證明,但當你移動腳步的時候,他的眼睛也在跟著移動。雖然他的臉沒動,但他的眼睛的確在動。你動多少他也動多少。大家駭然了。無論試多少次,都是這樣。不但他的眼睛是活的,他的耳朵也是活的。再罵他的時候,有人就感覺已經被紅興聽到了。再往他臉上放屁,有人就覺得屁眼後來一直癢個不停。而且做賊心虛的人,第二天真的會被紅興叫去罵了個狗血噴頭。
這一下,全村都惶恐起來了。大家不敢再對紅興的像怎麼樣了。每次說話前,都要下意識地看看窗子裏的紅興。每逢這時,紅興果然也轉過頭來望著他們。如果真的說錯了什麼話,大家就會站在紅興麵前,低聲請求他的原諒,朝他鞠躬,討好地笑著,並問家裏人這個姿勢過不過得了關。有時候,父子、兄弟或夫妻之間有什麼解決不了的矛盾,判斷不了的事情,也會請紅興作個決斷。吃虧或受了委屈的一方,還會在紅興麵前暗暗賭咒發誓,心懷感激。在紅興麵前,大家覺得自己太渺小了。紅興目光炯炯,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路過自家的堂前,大家都不免腳步加快。因為有紅興的像在那裏,堂前顯得靜悄悄陰森森的,好像在祖堂裏一樣。祖堂裏有那麼多祖宗。他們的身影在那裏穿梭晃動。這個想法讓人害怕。那時我已經七八歲了,祖堂已經做了學校。有一次,一個同學在上課時忽然嚇得大哭起來,說他看到了一位白胡須老倌,老倌在陰暗的角落裏晃了一下又不見了。從此我們上課時老感覺有眼睛從背後、側麵或從頭頂的屋瓦上望著我們。我們從不敢在教室裏久呆,一下課就往外跑。我們聽說過許多和祖宗有關的故事。現在,祖堂做了我們的教室,祖宗們到哪裏去藏身呢?有時候,看到屋梁上跑過一隻老鼠,我會以為那是祖宗變的。我盯著它看,心想,如果它一直跑過沒停下來,那就不是我們的祖宗,如果它停下來了那就是。沒想到,它果然在屋頂中段停了下來,衝我抖須翹尾。嚇得我趕忙把頭伏在桌子上,很久不敢抬頭。現在,我估計村裏的大人坐在自家堂前時,跟我們坐在教室裏差不多。尤其是晚上,大家在穿過堂前上茅廁時,總是飛快地一閃而過,即使這樣,大家還是被自己耳邊的風嚇著了。人們不敢坐在堂前大聲說話,吃飯。比如在我家裏,每次吃飯時,大人和我總是挾些菜在飯碗裏,然後端到廊口蹲在那裏吃。時間長了,就要經常揉肚子。隻有祖父不去。他依然坐在那裏,不慌不忙地吃飯,喝那種沒有內容的湯,好像要跟紅興較量,有時候還嗬斥他兩句。我想,大概因為他自以為跟紅興關係不一般,便不怕他了吧,但他的想法明顯是錯誤的,後來紅興還是找了個由頭,把我祖父狠狠整了一頓,然後罰我祖父去耕田。好在我祖父不怕整,第二天他照樣興高采烈地去幹活(那時,老師經常讓我們用興高采烈這個詞來造句)。隻要有活幹,祖父總是笑眯眯的,即使是隊裏的東西,他也把它們看得和自己的東西一樣重。我想,如果紅興不是罰我祖父幹活,而是罰他不幹活,那才真是折磨到了他。現在罰他去耕田,那不就像故事裏的那個縣官罰犯了法的人吃紅燒肉一樣麼?
紅興經常帶人到各家各戶來檢查,他口頭上說,是為了保護革命導師和偉大領袖,但實際上,大家知道,他是為了自己。他隻關心他自己的像。他要求大家,既不能讓他的像落上灰塵,也不能在擦拭的過程中把他的像損壞。這就要求大家在保護的過程中十分小心。由於他的像是照片,保護起來更有難度。即使他不帶人檢查,誰損壞了他的像,他也馬上知道了。因為這一點,誰也不喜歡別人到自己家裏來串門,擔心對方是奸細。你這個內奸!或者:你這個叛徒!那時,經常聽到有人這樣罵道。被罵的人麵紅耳赤,有的人受不了,就喝了農藥或向村後的池塘奔去。大家抱著手站在塘邊冷冷地看著。如果他一直往前走,淹死了,大家才相信他的清白。如果他下了水走到一半又回來了,那大家就認為他的確是叛徒內奸。久而久之,誰也不會到別人家串門。到了晚上,各家都關門閉戶,村子裏死氣沉沉的。雖然大家私下裏說,紅興的像哪有資格和偉人的像掛在一起呢?但大家還是更加小心地保護它。為了做到這一點,大家爭先恐後(這也是我們常用來造句的詞)發明了許多方法。其中最為有效的一種方法是,把像用鏡框裱裝起來。這樣,既擋住了灰塵,在擦拭的時候,抹布也不會損傷到照片。這是一種偉大的發明,發明它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寶根。本來紅興是要把寶根作為勞模上報的,隻是他腦筋轉了個彎,擔心寶根成了勞模又會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才把他的名字壓了下來,僅僅獎了寶根一百斤穀子。這在當時已經是巨大的獎勵了。
有人說,紅興的像已經越來越神了,他親眼看見晚上和一天中午,紅興從像上走了下來,摸了摸他家小孩子的頭。等他們家的人睡著了,紅興在他家到處走一走,才回到鏡框裏去。為此,他有什麼事,就站在鏡框前對紅興說,紅興對他有求必應,教他怎麼做。他說他家的生活已經離不開紅興了,他每天吃飯之前,都要先看一眼紅興,看到紅興在對他笑,他才把筷子拿起來。如果他家的小孩子不聽話哭個不停,他隻要說,看,紅興爺爺生氣了,孩子馬上就不哭了。
事情就是這麼怪,雖然紅興帶著大家把村裏的祖堂、村外的和尚廟都砸了,但大家在逢年過節時,都要不知不覺把一杯水酒和一碗肉菜擺在他的像前。在我家裏,雖然祖父的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不是拍桌子就是摔碗,他才不在乎鏡框裏的紅興,每當他指著鏡框裏的紅興大罵的時候,我爹娘便嚇得簌簌發抖,恨不得把他的嘴捂住。後來我爹真的勇敢了一回,用一件衣服,出其不意地從背後把我祖父的嘴捂住。為此我家裏爆發了一場有史以來的父子大戰,以我祖父和父親各被打落一顆當門大牙而告終。而紅興還在鏡框裏衝著我們笑。這更讓人害怕。要知道,紅興的笑不一定是笑啊,因此我母親總要背著我祖父,在紅興的像前低聲道歉,有時候還偷偷擺上一碗肉菜,如果家裏難得地買來了肉的話。
紅興曾試圖讓每戶人家出一丈粗布,把它們染成黑色,縫在一起做成一個巨大的帳篷,把我們村子罩在裏麵。他說,那樣,我們熱天就不會出汗,冬天就不會怕冷,下雨不用打傘穿靴,天晴不用戴草帽,村子裏就會四季如春,欣欣向榮,蒸蒸日上。大家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想為大家謀幸福,樹立一個好榜樣,讓其他地方的人到我們這兒來參觀學習。如果不是我們村實在太窮根本拿不出那麼多的布,那個帳篷說不定就真的做成了。
紅興還試圖把各家的房子拆了,再用那些磚、瓦、椽造一所大房子,讓村裏人都住在裏麵,他說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大同”。那樣,自私自利的小家庭沒有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公無私的大家庭。如果不是他後來出了事,說不定他真的這麼辦了。
他還是被寶根告了一狀。別看寶根發明了保護像的新方法,可那不過是作為陰謀家的寶根的表麵文章。他先取得了紅興的信任,紅興就派他到公社去彙報工作,這下好了,他把紅興在村裏的所作所為捅了出去。這還得了,上麵來人調查,證據確鑿,紅興被撤職,差點被判刑。寶根重新當上了隊長。
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雖然紅興為掛像的事倒了黴,可從此之後,我們村子裏的人都喜歡把自己的照片鑲在鏡框裏,然後掛起來。
紅興死於公元1998年。在後來的二十多年裏,他是我們村裏最窮的人。這個當年的積極分子,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徹底的懶惰分子。他們家的房子,始終還是那間又矮又暗的土磚房子。據說,由於當年把祖堂的門檻石做了豬槽,他們家的豬總是養不成氣候,並且紅興的手腳後來一直腫脹著。他從地主家搶來並藏掖下來的那些銀元,也在一個夜晚不翼而飛。紅興氣得吐了血。他把家裏的地麵刨出了好幾個洞也沒找到它們。有一段時間,跟紅興靠在牆根曬太陽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小地主陳笑秋陳孬狗。他們比賽看誰的口水和鼻涕拖得長,誰用袖子擦得響。在這方麵,紅興當然不是孬狗的對手。這時,紅興就獎他一支煙並對周圍的人發出那種得意的微笑。意思是,他是故意輸給孬狗的,好給大家找一個樂子。他和原國民黨連長的小老婆鳳蓮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鳳蓮在1985年左右跟一個做生意的外鄉人跑過一次,但沒有成功,灰溜溜回來後,紅興罵她狗改不了吃屎。紅興的三個兒子,和紅興一樣好吃懶做。他們對村裏人的勤勞致富無動於衷。大兒子由於當過幾年兵,回來後總要把衣服洗得雪白扣得工工整整。哪怕是冬天,也要在脖子上豎一個假領。二兒子看人的眼光總是躲躲閃閃的,以捕蛇和青蛙賣錢維持生計,到外村入了兩次贅都沒有成功。三兒子有點癡呆,看到雞或狗交尾便特別的興奮。他從二哥抓來的青蛙裏捉出一隻來,用稻草杆捅它的腿根,然後看著青蛙帶著草根在稻場上一跳一跳,嘴裏發出嘿嘿的笑聲,後來他逢人就說青蛙像他媽。鳳蓮五十歲的時候還生過一個女兒,在縣城醫院裏。有人說那不是紅興生的,但反正村裏沒有人看過,因為她那個女兒一生下來就給人抱養走了。鳳蓮死後,家裏剩下了四個光棍。紅興死後,家裏還有三個光棍。每年清明祭祖的時候,那三個光棍一邊燒紙一邊在紅興的墳上踢一腳,說,爹,還是你好,不用幹活也有人給你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