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地主婆孫茴香被縣裏放回來了。村裏人幾乎認不出是她了。她倚在八大間的屋門口朝裏瞅著,卻聽到了拉風箱的聲音,緊接著,癆病鬼遠根從屋裏走了出來。她跑到另一間屋裏,看到了一顆癩痢頭。癩痢頭興貴出來踢了她一腳。外鄉人水生聽到動靜,倒是端了一碗水給她喝。水生說,這屋已經不是她的了,她兒子現在住在牛欄裏。孫茴香狠狠瞪了水生一眼,水生的臉馬上紅了。孫茴香嘿嘿笑了起來。笑秋,笑秋,她到處叫陳笑秋的名字,但沒人答應。她跌跌撞撞跑到牛欄裏,看到有個人正像狗一樣靠在土牆邊曬太陽,一邊往口裏沾口水一邊摁剛捉下來的虱子,大概正捉得起勁,口水都流了下來。他對孫茴香的叫喊無動於衷。孫茴香認出是她的兒子,她上前去掰他的臉。好像要從他現在的外殼裏把那個鮮亮的兒子重新掰出來。他的臉上是汗垢、灰土和牛糞。這時她看到兒子把她的手用力推開,認真地對她說他不叫陳笑秋叫孬狗。
紅興聽說地主婆孫茴香回來了,馬上組織了對她的批鬥。他沒等孫茴香喘過氣來。他說這就叫趁熱打鐵痛打落水狗。隊長寶根陪在他旁邊。貧協取消後,寶根就當了隊長。但紅興還是積極分子。因此他覺得自己現在比寶根高一輩。積極分子可以直接跟鄉長書記彙報,隊長就不一定有這個權力。他叫孫茴香跪在瓦片上。孫茴香的膝蓋跪出了血。他要大家控訴孫茴香的罪行。他一邊舉手一邊呐喊,然後問大家:是不是?起先大家沒反應過來,他加重了語氣,大家就明白過來了,說:是。後來隻要他一舉手,大家便說是,根本不用他問了。他覺得他組織得越來越輕鬆。在控訴地主婆的罪行時,他尤其提到了一點,那就是她作為她的地主丈夫的幫凶使村裏或鄰近村子裏的許多女人被強奸甚至丟掉性命。紅興說,後村有個叫金菊的,還是個大姑娘呢,你把她騙到家裏,然後叫你那死鬼男人如狼似虎地弄了她,是不是?不等孫茴香回答,他又說,後來金菊好不容易嫁了人,當晚你又指使男人去鬧事,把那件事弄得別人都知道了,金菊沒了麵子隻好去跳了河。你還把一些女人藏在家裏,一邊虐待她們讓她們吃豬食一邊供你男人受用。那些女人如果懷了你男人的孩子,你怕他們將來爭家產,就用鹵水灌她們的下身,把她們都弄腫了,半個月都下不了床。你對勞動人民的婦女有刻骨的仇恨,時刻想置她們於死地,但你陰險狡詐自己不動手嫁禍於人讓你男人動手。孫茴香的嘴唇一直在哆嗦。末了她也對那個死鬼丈夫破口大罵起來。紅興很得意自己的手段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紅興又把村裏幾個曾經被老地主搞過的女人叫上台來,要她們進一步控訴地主婆的罪行。他叫她們詳細地講述當年地主壓迫她們的細節,她們用手遮著臉,不知怎麼辦才好,後來忽然反應過來像一群餓狗一樣嗷嗚叫著一齊咬向地主婆孫茴香。
在此後接連不斷的批鬥地主婆孫茴香的活動中,積極分子紅興折磨她的方法越來越千變萬化越來越多種多樣。他叫人搔地主婆的胳肢窩。地主婆一邊哭一邊笑個不停,把大家都逗樂了。他要地主婆把手舉起來,半天不能放下來。如果地主婆的背駝了,他就叫人把她摁在地上踩直。他說古書上就是這麼治人駝背的。如果地主婆的背伸得太直,他就在她脖子上吊一塊土磚。這一招很靈,地主婆的背馬上又彎了下來。他要地主婆原地轉圈,不許停。他的新老婆鳳蓮還給他出了個點子,叫地主婆吞蚯蚓。地主婆在隊裏的稻場上一連吞吃了好幾條大蚯蚓。地主婆邊吃邊吐,大家看到,她吐出的有草根,紅薯葉,最後是綠的,好像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吐完了膽汁,她隻能幹嘔。她的背脊像一張弓,脖子和腦殼則像是箭,弓在不斷地拉著,把脖子和腦殼往前射。鬥地主婆的時候,她兒子往往低頭站在一旁陪鬥。紅興就說,孬狗,上前去踢地主婆孫茴香。孬狗沒動,紅興就自己踢。孬狗踢得不狠,紅興就上前狠狠地踢,他的腳尖踢在地主婆的腿骨上,發出折斷蘆粟杆似的聲音。孬狗便一邊哭一邊說,好,我踢,我踢。孬狗踢完了他娘,就到一旁啪啪打自己的耳光。這時地主婆就去捉住她兒子的手,說他踢得好,被自己的兒子踢,渾水不落外人田,他們不吃虧。後來,批鬥會一動手,地主婆孫茴香和她兒子陳孬狗就不約而同地,一個要求讓兒子踢,一個要求踢自己的娘。這時紅興就拍手拍腳笑起來,說,地主階級顯出了原形。
紅興說,他看過古書,他最佩服的人是劉邦,劉邦也是貧農出身,是正兒八經的貧下中農,是又紅又專的人物。他說,書上寫得很明白,有一次,劉邦得意地跟人說,他出謀劃策不如張良,領兵打仗不如韓信,管理財政不如蕭何,但他能利用他們,讓他們為他出力。這是劉邦當帝王前的事。當帝王後,劉邦就要他們互相狗咬狗。現在,他陳紅興也要學學帝王劉邦,讓地主婆、小地主,還有死鬼老地主,讓他們互相攻擊詛咒,打成一團。他才懶得親自動手。
終於有一天,大家聽到哢嚓一聲,老地主婆孫茴香的脖子被土磚吊斷了。紅興對孬狗說,都是你,以後隻好鬥你了。孬狗說,好,鬥我,鬥我。
有一段時間,大家以為紅興有神靈附體。如果不是神靈附體,誰敢做那樣的事呢?
可這話如果讓紅興聽到了,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因為他不信鬼神。他為什麼要信鬼神呢?信鬼神的人也就信因果報應,可他遭過什麼報應?他不是活得好好的麼,誰敢把他怎麼樣?對於不信鬼神的人,說他神靈附體,那不等於拿大糞往他頭上潑麼,他一定會對說這話的人懷恨在心,說這是誣蔑他,損害他的形象。這時他額上的血管會像戴著柳條帽埋伏在那裏的戰士忽然端槍噌噌竄出來。然後他會用那把無形的槍把說這話的人頂到某個牆角,跟他耐心地說上半個時辰,說鬼神是封建迷信,人死了是什麼也沒有的,隻不過有的人死了比泰山還重,有的人死了比鴻毛還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迷上了跟人家擺事實講道理。他耐心細致,娓娓道來。如果對方不接受他的觀點,他就不放他走。他把他堵在牆角。對方餓了他不餓,對方渴了他不渴,對方要睏覺了他不睏,對方要哭了他還在笑。沒辦法,對方隻好舉手投降。然後他說一句,對方跟著他說一句,像老師帶讀課文,直到他滿意為止。不然他不會放人。弄不好,他還要到鄉裏去報告,說對方是牛鬼蛇神敵富反壞右。對方從他的包圍裏逃出來,既想回頭又頭也不敢回,擔心他那隻一直插在口袋裏默不作聲的手會忽然抬起來,朝自己的背部扣動扳機。
其實紅興手上什麼也沒拿,可跟他在一起,總感覺他手上或口袋裏有什麼東西在頂著你的腰或朝你瞄準。
但他嘴裏總是說,誰對他有意見盡管提。
為此,他還在村子裏開展了大規模的提意見活動。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們村子裏顯得特別活躍,大家願唱就唱,願笑就笑。連地主的崽子孬狗也可以唱歌跳舞。紅興說,誰提的意見越多,就越進步積極。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有人冒冒失失地說他神靈附體或中了邪。還有人說他不該娶國民黨連長的小妾做老婆,說他這是貪圖美色,並提醒他要小心鳳蓮的糖衣炮彈。還有人說他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光說不做。還有人說他要求自己的標準和要求別人的標準不一樣。還有人說他不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如此等等,他都認真地記錄,並叫說話的人簽字按印。但不久,給他提過意見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遭到了報複。有的是家裏的豬被拉出去殺掉了,為某次大會作了貢獻。有的是被另外的人告了狀,說偷了生產隊裏的東西。有的是嘴巴莫名其妙地腫了起來。還有的人蹲在茅廁裏不能起來,一天到晚拉個不停,把屁眼都拉腫了,剛好了些,就要夾著腫了的屁眼去挑土方。像夾著一隻肉蛋。有的人,屁眼一直就沒縮回去。
前麵說過,紅興雖然個子矮小,但長著一對大手。耳朵尖尖的,豎在腦袋兩邊。白天幹活他無精打采,但到了晚上,他就開始在村子裏遊蕩。他把耳朵貼在別人的門縫上。他的大手扒在人家的院牆上特別穩當,並且毫不費力。誰在背後說了什麼和幹了什麼他都一清二楚。吃食堂的時候,各家的大米都要交公,我祖母在灶屋灰囤裏藏了半升,不知怎麼的馬上被紅興知道了,他一進門就直奔我家灶屋,把埋在灰囤裏的半升米拎了出來。在這方麵,他簡直是天才。他還暗暗發展了許多下手,而且那些下手隻知道自己是下手,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下手,或他們是誰。看上去,我們村裏誰都是下手,誰又都不是下手。為了自己把下手做穩,那些下手之間也開始了互相竊聽和告密。有一段時間,我們村子裏的院牆上和門縫邊,幾乎貼滿了耳朵和扒滿了手,看上去,像是爬著許多蜥蜴和長出了許多木耳。
紅興終於把寶根整下去了,他到上麵反映,說寶根經常說他在延安的時候,曾看到過某位領導人蹲在茅叢裏拉屎並說他的屁股如何大,這大大損害了領導人的形象,再說,我們這兒還有個說法,說頭大可以當軍師,腳大是小人,屁股大不是好人,這就不僅僅是損害而是汙蔑了。紅興的話引起了公社裏的重視(這時鄉已改為公社)。公社把寶根叫去質問,寶根沒有否認,並堅持說他說的是事實,他看到的也是事實。公社裏籲了口氣,意思是說,紅興並沒有撒謊。因為當時,不但狗咬狗,就是人咬人的事情也時有發生。結果,寶根的隊長被免掉了。考慮到生產隊工作的複雜性,公社決定任命紅興兼任隊長。至於我祖父,紅興決定還是團結為主。雖然他有時候也故意讓我祖父站站桌子角。我祖父還是那麼愛睏覺。現在,不但坐著,連站著或走路,他都可以睏覺。不但晚上,白天他也嗬欠連天。這時他居然還在不合時宜地積攢磚木,想蓋一棟新房。紅興叫他站桌子角,他就站在那裏一邊睏覺,一邊構想著他要造的那棟新房。有時候忽然冒出一句:窗格子也要淨杉木的!
紅興不陰不陽地笑道:真是個“千頃萬畝”啊。
紅興做的頭一件讓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是,他帶人把祖堂裏的牌位和香案都砸爛了。門上的木匾被他拿回家當柴燒了,門檻石被他拿回去鑿了豬槽。他說,不是他家裏沒柴燒,不是他家裏沒豬槽,而是他不信,不信祖堂裏的東西動不得,有神,他偏偏要動動看,所以他不計較個人得失地去動了它們,為的是樹立一個榜樣。跟著他的那幾個人,不用說,是“積極”兩個字下麵的點和捺。他們的手在抖個不停。他們苦著臉問紅興,真的要砸啊?紅興說,不砸你跟著我幹什麼?他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平時,大家到祖堂裏來都是敬香燭,求祖先保佑的,低著頭,臉都不敢抬起,吸氣也不敢太粗,要勻勻的,細細的。祖堂裏的東西是不能亂動的,不然會爛手,會得怪病,家裏會出禍事。紅興朝他們輕蔑地笑了起來。他用手把他們潑開,舉起鋤頭把香案上的牌位擼到地上。有人想阻止,但遭到了紅興的批評。紅興警告道,誰要再這樣,就是四類分子。大家被嚇住了。當了四類分子,就要戴高帽,被拉去遊行批鬥。紅興砸祖堂後,村裏不懷好意的老人就在暗暗祈盼他們想看到的事情出現。但一天過去了,紅興好好的,兩天過去了,紅興還是好好的。老人就開始嘀咕,這個紅興,難道真的是有鬼神附體,祖宗都奈何他不得?
村上首不遠的地方有兩口大塘,塘邊有座廟。在砸掉祖堂把它當成全隊社員算工分和開會學文件的地方後,紅興又開始向廟裏發起了進攻。其實廟裏隻有兩個和尚,有一個還比較老,手上的青筋像紅薯藤一樣,是根本用不著進攻的,但紅興一定要用進攻這個詞。他覺得這個詞聲勢浩大,很有力量。同樣,他們把廟裏的菩薩也砸了個稀巴爛。他對廟裏那奇形怪狀的屋頂看了老半天,不知道它現在能做什麼用,既然是四舊,又沒有新的利用價值,那就一把火燒了它。兩個和尚,年輕一點的抱著頭跑了出來,年老的坐在蒲團上不肯動身,臉上冒汗,嘴裏念念有詞,結果被活活燒死。年輕一點的和尚被紅興安排在廟旁邊的一間矮房裏,後來紅興從別的地方拉來一個尼姑,讓他們成婚。一年後,一個小和尚被生了出來。紅興說,誰說和尚不想結婚,現在他被解放了,不是活得很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