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神靈附體(1 / 3)

紅興是村裏的積極分子。他個子矮小,卻長著一對大手,耳朵尖尖的,豎著。白天幹活無精打采,老是打噴嚏,伸懶腰,眼屎接連不斷爬出眼角。我祖父總是輕蔑地說,哪裏是眼屎,分明是懶蟲。但到了晚上,他的眼睛就放出光來。好像那些懶蟲全長出了翅膀,嗡嗡在夜空中飛行。他可以整夜不睡覺。而我祖父一到晚上便鼾聲如雷。好像夜晚本身就是一床好棉被。

但後來我祖父對紅興就不敢那麼輕蔑了。至少在嘴上是這樣。

起先是,村裏成立貧協了。大家推薦我祖父當貧協主席,他不肯,說自己不識字。祖父沒讀過書。他在學堂裏坐了兩天硬板凳,一個字也沒認熟,便跑了出來,從此他認為讀書認字是天底下最難的事。哪怕被強迫進了夜校,他也是一挨著板凳就打呼嚕。所以他不肯當貧協主席,不識字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到了晚上就要睡覺。而當了貧協主席,就不能那麼早睡覺了。

紅興吞了口痰,說,我來當吧。

紅興是讀過私塾的。雖然時間不長,但認熟了不少字。他還會無師自通地打算盤。他說他來當,別人就不好再說什麼。誰也沒當過貧協主席,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官,也不知道當它是有好處還是沒好處。大家鼓了鼓掌,一致通過。

但上麵還是沒讓他當貧協主席,而讓他當了積極分子。因為當年中國兵攻打盤踞在肩山上的日本人的時候,他不敢為中國兵送飯送水,嚇得躲在苕洞裏。後來打掃戰場了,他卻從日本人手上擼下一塊金表,想把它瞞下來,被人發現了。

紅興當了積極分子,貧協主席由當兵回來的寶根當。寶根去過延安,說他在寶塔山站崗的時候,經常看到一個人卷了一支煙,跑到山崗上的草叢裏拉屎。寶根說他看過那個人的屁股,那屁股真大啊,又大又穩。然後紅興叫大家猜那個人是誰。寶根和紅興,一個當了貧協主席一個當了積極分子,我祖父就成了他們團結的對象。一有什麼事,他們就跑到我家裏來,或把我祖父叫過去。農閑時,他們三人經常在一起。當時他們已經成家。我祖父對他們說,日裏你們盡管來找我,夜裏我可要睏覺。為此紅興經常批評我祖父覺悟不高,隻知道睏覺。他們帶領村裏人做的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是,把地主陳笑秋的家產全部分掉了。陳笑秋當地主的時間還很短,他正在學習怎麼當地主的時候,大家就湧到他院子裏來了。這之前他家由他老娘孫茴香管家。他們家原來是賣豆腐的,他奶奶從半升黃豆起家,到後來置辦了許多田地,做了雕龍刻鳳的八大間房子,養出一個成天隻知道吃喝嫖賭的孬崽。所以他們家後來還是女人當家。陳笑秋老娘也就是地主婆孫茴香四十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對他管得很緊,不許他抽鴉片煙,不許他到城裏去嫖女人。陳笑秋爹不就是毀在鴉片和女人手裏的麼,他死在城裏賣肉的女人的肚皮上,讓她剛生下兒子就守了寡。她把陳笑秋管得一點自由都沒有。所以把他家劃為地主把孫茴香拉到城裏關起來的時候,陳笑秋臉上裝哭不用說心裏在發笑,他想他終於有出頭之日了,終於可以自自在在做他的地主了。他甚至還帶頭揭發他老娘坑害長工和小鬥租出大鬥量進的罪行。他的行為讓村裏有兒女的人寒心,有人說,如果說地主婆有什麼罪行,我看首先是不該生出這樣的不孝之子。這當然是女人們說的。她們目光短淺。紅興把說這話的女人罵哭了。看到紅興帶著一幫人來到院子裏,陳笑秋驚慌地打量了一下,忙起身招呼大家喝茶。他已經找到了當地主的感覺,覺得當地主實在太好了。隻是他那天帶著一包銀子到城裏找妓院,怎麼也沒找到,便罵罵咧咧地說他娘騙人。本來他還想看看他娘,後來也懶得去了。他怕他娘過不了多久又要放出來。現在看到院子裏湧進來一幫人,以為他娘也在裏麵,腿便有些發抖,見他娘並不在裏麵,才略略放下心來。

紅興走上前來,抽了陳笑秋一個耳光。見陳笑秋愣在那裏,紅興試著又抽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用這麼大力抽人家的耳光。本來,誰敢無端打人的耳光呢?即使打了,人家也不會放過。但陳笑秋是不會的。他是要被鎮壓的。現在,紅興就是要在上麵正式來通知之前把陳笑秋鎮壓下來,好充分發揮他的積極分子的作用。陳笑秋的臉肉乎乎的,讓他的手掌很舒服。原來抽人耳光是這麼舒服的事情。剛才他還擔心陳笑秋會還手呢。小時候他跟陳笑秋掰過手腕,從沒掰贏。他還嫉妒過陳笑秋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多難聽啊。他原來叫賤苟。苟就是狗啊。有一段時間,他看到狗就會想起自己醜陋的名字,每當村裏人在喊狗吃孩子的屎的時候,他都以為是在罵他。工作隊進村的時候,他就改了名字。他覺得現在的名字很好,既響亮又端正。說也奇怪,自從取了這個名字,他走起路來有手也有腳了,新名字的筆劃像篾片似的從他的體內穿過去,把手腳都蹦直了,像過去他爹蹦黃鼠狼皮似的。不像以前低頭縮頸的,好像還夾著一條尾巴。他在屋子裏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又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紅興,紅興,他叫一聲,自己答應一聲。好像新名字是一壺美酒,他在自斟自飲。他打了陳笑秋一掌後,馬上跳到一邊,看對方的反應,預備著對方反擊的時候他該如何躲避。雖然從理論上來說陳笑秋是不會反撲的,但事實上誰說得清楚呢,假如陳笑秋瘋了呢?瘋了的人是不顧理論的,類似的事情已經在鄰近的村子裏出現了,一個被鎮壓的地主咬掉了一個貧下中農的鼻子。還好,陳笑秋沒瘋。他不但沒還手,而且另一邊臉也水色誘人。他忍不住撲上去又補了一掌。就像有一次他路過一個村子,一條小狗對他吠了一聲,他趕上去踢了它一腳。沒想到它叫個不停,他怕被人聽到找他麻煩,便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它弄死,以絕後患。他猜想,現在掰手腕陳笑秋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了,因為他的手已經不是陳賤苟的手而是陳紅興的手。這樣一想,他身上的力氣又無形中增大了許多。

趁陳笑秋還沒反應過來,紅興大聲喊道:打倒惡霸地主陳笑秋!大家愣了一愣,馬上明白過來,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喊道:打倒惡霸地主陳笑秋!

操他的家!

操他的家!

分他的家產!

分他的家產!

陳笑秋被潑到一邊,大家一湧而入,操起木棍和扁擔,把剛剛正式當上地主的陳笑秋家裏砸了個稀巴爛。瓷器、字畫碎了一地。銀子和銅錢也被翻出來了,連同糧食和桌椅一起被一搶而空。有人為了一根銀項圈打了起來。沒搶到的一方最後隻好踹陳笑秋幾腳出氣。紅興和寶根沒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他們還沒怎麼準備好,高潮就已經來了。他們想這樣下去也亂了套,寶根急得滿頭是汗。他本來就是愛出汗的人,即使是冬天,吃飯的時候,汗珠子也會從他鼻尖上跑下來掉到碗裏。如果旁邊有人,他會說,我剛好嫌菜淡了,現在正好。看到要出亂子,紅興急中生智喊道,大家不要搶,把東西都擺在稻場上,等會兒再分,每家每戶都有份。他的聲音起了作用。他愣了一下。他沒想到他的聲音真的會起作用。他有些得意起來。以前,誰會聽他的呢,但他發現,自從當了積極分子,大家就不知不覺聽他的了。他重複了一遍,說,東西碼好,擺在稻場上。他派了兩個人在稻場上看守著。那兩個人有些不願意,但他下了命令,他們也不得不願意了。紅興和寶根帶著其他人繼續搬東西。桌椅,箱櫃,衣服,大米,瓷器,糖果點心,堆得像山一樣。還有人找出了銀筷子銀碗。紅興藏了七八塊銀元在衣服底下。它們在沉甸甸地往下墜,他不得不用手從外麵不露痕跡地把它們小心地托著。這樣他的手就顯得不是很自由,在指揮大家的時候揮的弧度不是很大。同時還要提防它們發出響聲。他到屋裏去看了看,覺得差不多了,便叫大家住手。有幾個人說吃壞了東西肚子痛,捂著肚子說先回家上一趟茅廁。紅興說他也要上茅廁。過了一會兒,幾個人才陸陸續續一臉輕鬆地回來。紅興揮手的動作又大起來了。這一天,村裏每家每戶都分到了地主陳笑秋家的東西。村裏像過年一樣充滿了歡聲笑語。至於地主陳笑秋,紅興和寶根叫他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哪裏也不準去。

紅興和寶根的矛盾,這時已隱隱約約出現。和寶根相比,紅興顯得有些喧賓奪主和後來者居上。和紅興站在一起,寶根喉嚨裏的氣就有些不順。

第二天,我祖父出工回來,紅興才剛剛起床。他伸了個懶腰,有些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祖父。他似乎對滿腳是泥的我祖父嗤之以鼻。他說,難道你將來也要做地主嗎?你還真的是千頃萬畝啊。我祖父沒聽清楚。紅興擺了擺手,說你沒聽到就算了。

從此他天天睏懶覺,太陽不曬痛屁股不會起來。

我祖父說,這個紅興,真的沒出息,分了地主家一點東西,人就變懶了。

在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祖父、紅興、寶根咬著草根躺在草堆下談人生理想。寶根說,他不願幹農活,他要帶把刀走南闖北,那多過癮。紅興說,他要做一個神偷,把那些有錢人家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都偷了來。我祖父說,他要拚命幹活,攢下錢買田置地,請長工,做財主,吃長麵,像趙老爺一樣有千頃萬畝。趙老爺趙雪麟,是我們那裏最大的惡霸地主,後來被槍斃了。從此紅興和寶根給我祖父取了一個綽號,就叫“千頃萬畝”。趙雪麟被槍斃後,有一段時間,他們一見麵就這樣取笑我祖父。

幾天後,紅興和寶根召集全村群眾開大會。不,準確說來,是紅興主張召集的。他派人把陳笑秋也叫來了。他現在叫陳笑秋不叫地主,而叫地主分子。他和寶根坐在主席台上,陳笑秋站在桌子角邊,他說陳笑秋你知不知道,你已經不是地主,而是地主分子了。陳笑秋說知道知道。在對陳笑秋進行控訴和必要的批評教育後,紅興說,從今天起,你家的房子就不是你的了。陳笑秋有些奇怪,問,那是誰的?紅興說,是大家的,是我們全村人的。陳笑秋問,那我住哪裏?紅興說,你拿床被褥住到牛欄裏去。陳笑秋哭了起來,他說他這個地主真倒黴,什麼好處都沒得到。紅興大喝一聲,說陳笑秋你還不知悔改,我看你這個名字也要改一改,笑秋,笑什麼秋,難道你是在嘲笑毛主席的秋收起義嗎?幹脆,你就叫孬狗吧。

孬狗!

陳笑秋沒明白過來。

孬狗!

咳咳,啊嗯——

從此,我們村裏就沒有了陳笑秋,而多了一個叫孬狗的人。

孬狗從屋裏拿出一口鐵鍋,三隻碗,臨出門,被人奪去一隻,說他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兩隻碗足夠了。他住在村下首的牛欄裏。平時沒人記得他,開批鬥會的時候,他就像一頭牛似的被拉出來。開完批鬥會,他就成了一條狗,吐著舌頭,拖著尾巴,嗷嗚叫著。下次把他拉出來的時候,他又成了一頭牛。在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裏,他就一直在牛和狗之間變來變去。有人說,孬狗這個名字,實在是取得太好了。許多年後,我們小孩子看到蜷縮在牛欄的土牆邊曬太陽的孬狗,見他灰頭土臉,眼睛紅紅的,鼻涕拖得老長,袖子和衣襟上沾滿了湯汁、鼻腔和口腔的分泌物,閃著烏黑的油光,身上散發出獸類的特殊氣味,跟一頭老狗真的沒有區別了。

地主分子孬狗家的八大間房子,全分給了村裏最窮的人,其中,一個是村上首的癩痢頭興貴,此人慣於偷雞摸狗。一個是從外地逃荒討飯來的水生。一個是一年要病三百六十五日的木匠遠根,他的脖子像個風箱,老遠就聽到他在呼哧呼哧地響。

紅興原先的老婆叫銀枝,跟他同甘共苦地生了一個女兒。但自從他當上積極分子,對銀枝就漸漸地不好起來,說他們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到鄉裏要求離婚,但銀枝不答應,銀枝說,你這個狗咬頭的,你忘了我們鑽草堆的事情了。鄉裏經過調查,確定他們當年的確是鑽過草堆的,也就是說他們不是父母包辦而是自由戀愛的。從鄉裏回來他們就經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紅興說銀枝老是拖他的積極分子的後腿。不久銀枝得了重病,下身流血,躺在床上起不來。到了晚上,紅興就腳步輕快地鑽到鄰近一個村子鳳蓮的被窩裏去了。鳳蓮原來是一個國民黨連長的小妾,兩年前,連長帶著大老婆跑到台灣去了,丟下個小妾沒人管,哭哭啼啼的。聽說鳳蓮長得可漂亮了,臉像剛熟的桃子,一年四季都是紅撲撲的,身上散發著好聞的香味。紅興從那裏回來後就說,那個狗雞巴連長就是傻,丟下這麼好的小老婆。紅興天天往那裏跑。他說鳳蓮身上有很多毒素,一般人是不敢接近的,不然會中毒,但他是積極分子,思想好,不怕,他要改造改造她,把她改造成新人。所以他天天去鳳蓮那裏,不是為別的,是為了把她改造好。寶根問什麼時候可以改造好,他說快了快了。銀枝的身體越來越差,身上散發出臭味。後來她什麼也不吃。有那麼一會兒,臭味好像忽然停止了,她頭上的虱子開始離開她,四處奔跑。她死的確切時間,沒有人知道,等她女兒知道她已經死了的時候,她頭上的虱子已經跑光了。女兒摸了摸她的頭發,覺得特別的硬,像鬆針一樣。紅興很快把鳳蓮接進了家門。鳳蓮真的是很漂亮。隻是對紅興女兒十分不好,不讓她讀書,不讓她穿沒破的衣服,不讓她吃不冷的飯,身上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聽說鳳蓮還用手指鑽他女兒的下身。女兒跟紅興哭訴,紅興甩了女兒一巴掌。後來他女兒在冬天到塘裏洗衣服時,掉下去淹死了,村裏別有用心的人說是鳳蓮把她推下水去的,但紅興說胡扯。此事沒有人有證據,再說女兒是他的,又不是別人的,大家才不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