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的說話出現了問題。它在舌尖上爬不上去。就像載重的板車在上一個陡坡,拉車的頸筋暴脹,車輪吱溜吱溜響。又像喉嚨裏有一把大剪刀,我要說的話,到了那兒就戰戰兢兢,畏縮不前了。如果我在後麵催得急,它也隻好抱頭鼠竄、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其結果往往很悲慘,它被剪成結結巴巴的好幾段,像剝了皮的青蛙,令人心驚膽顫地亂跳。那時,說話成了我空前的災難。在我還沒有識字之前,說話是我語言的獨木之橋,我每天在橋上如履薄冰,下麵是萬丈深淵。每當我張著嘴巴啊啊啊啊的時候,祖父便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壺之類整齊地一跳,沒有站穩的,就當場摔倒下來。
祖父說,結結結結個屌。
對我來說,這聲斷喝不亞於打雷。於是我就戰戰兢兢站在那裏,等著祖父嚴厲的目光從我的身體裏穿過去。他的手影黑暗地飛起。
祖父的手奇大無比,像禿鷲一樣不離祖父左右。印象裏,祖父隻要往那兒一坐,屋子裏的一切立時恢複了秩序。聲音靜止了。茶杯和茶壺自覺拉開了距離,倒在地上的椅子也自己爬了起來。掃帚則不由自主地往門角落裏退去。它仿佛預感到祖父的手會突然伸過來,抓起它朝著什麼人的臉或屁股上狠狠抽去。我不禁驚恐萬狀。可等我回過身來,發現祖父依然坐在那裏。他並沒有動身。那麼,剛才是誰揍了我?這個問題讓我迷惑不解。仿佛祖父的手和他的身體有著一段極大的距離,像什麼演義裏的銅錘一樣,祖父使它們隨心所欲。它們在屋子裏虎視眈眈,任何動靜都休想逃過。
但即使如此,祖父對我的口吃還是毫無辦法。有一段時間,他企圖對我的口吃強製處理,就像把彎曲的鐵絲拉直或把拱起的駝背壓平一樣。他瞪著我,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末了,他盯緊了我的臉下部。一個巴掌刮了過來,我來不及躲避,就結結實實挨上了。祖父看著我臉上的指印和嘴角的血水,很滿意。他叫我開口說話。我就說了。這時,奇跡發生了,我像一個雜耍藝人,要說的話像一條綢子似的從我嘴裏源源不斷地拉扯出來。那是我肚子裏原來就有的嗎?我很吃驚。祖父向我招手。他叫我上前。我仍畏畏縮縮的。因為我不相信那些話是我說的。憑什麼別人做的好事卻要把功勞記在我頭上呢。祖父伸出手來,撫摸我。他的手隱去了禿鷲的麵目而張開了巨大的溫柔的翅膀。在祖父的撫摸中,先前的那個耳光愈來愈親切溫熱了,好像它變成了祖母在鍋裏烙的油餅。我的眼淚流下來了。祖父仍沉浸在喜悅之中。他看著自己的手掌,自言自語道,想不到它還真的這麼有用。他說,老細,你再說幾句話我聽聽。我張開嘴。但這回,它又和從前一樣了。我緊張起來。我拉拉下頜的韁繩(假如它有的話)。然而我越著急它越不聽使喚。汗珠像豆子一樣從我蒼白的臉上滾落下來。祖父終於明白他高興得太早。他不甘心。他的手再次揚起。他說老細啊,你的嘴不聽話,我想再打它一下,好不好?我的臉痙攣了一下,肌肉鼓起,作好了挨耳光的準備。我真希望這一巴掌能把我的結巴打好。或者說,把結巴從我的喉嚨裏趕出去。它要是一個傷口就好了,那結痂剝落後就會好。一道陰影在我臉上掠過,我感到一涼,然後一熱。祖父說,快,你快說。我忍住痛,又接著說。
可是,還沒等我說出話來,就有一顆牙齒,從嘴裏跳出來了。它像是一個標點符號。也就是說,我還沒說話,標點符號就已經跑出來了。
祖父說,滾,你給我滾。
我的眼淚再次流了出來。它們沿著已有的道路,急急行駛。
祖父也擦了擦眼淚。他說,你看,村裏什麼人的忙我都幫得上,可對自己的孫子,我卻幫不上忙了。
祖父的眼淚比他抽我耳光更讓我五雷轟頂。假如家裏的小豬生了病倒在欄中,祖母一陣大呼小叫,祖父往往不慌不忙地,上前翻翻豬的眼皮,再從牆上刮點土硝,給它灌下去,不一會,小豬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所以隻要有祖父在,祖母的眼淚和驚慌並不能使我們嚇倒。而假如剛健凶猛的祖父一旦坐在那裏忽然流下淚來,那麼小豬是一定沒救了。祖父就這樣用他的眼淚為我的說話宣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