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口吃(2 / 3)

細想起來,我的口吃源於對小雲的模仿。至於小雲又是模仿了誰我就不得而知了。口吃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可以像虱子一樣從他身上忽然跳到你身上去。看著別人紅臉漲頸結結巴巴,你覺得他是騎在一頭尾巴上澆了汽油著了火的水牛上,很好玩。可等你騎上去了,才知道比騎在老虎身上還可怕。口吃就這樣以一種苦肉計的形式讓我們上當。口吃不是餅,每個人隻能分吃它的幾分之一。它是一本連環畫,有多少人看,它就變成了多少本。

有一段時間,我熱衷於模仿。模仿的好處是,使我們可以把自己喜歡的、遠不可及的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據為己有。我們為此樂此不疲。比如天上飛的大雁。它們隻在秋末初冬的時候,從我們的頭頂飛過,從不停留。它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們一無所知。我看著天空上那個飛著的人字(後來我在小學課本上一眼就認出了它,老師說是“人”,我說是“雁”),生出了向往。看看我們的生活裏,隻有雞,鴨,麻雀,從來沒有過大雁。末了,我也像大雁那樣張開翅膀,嗷——嗷——地叫了起來。遺憾的是,我的聲音不夠嘹亮。大雁的叫聲隻有在天空才能發出那種嘹亮的光芒。有時,為了表達某種親切的感情,我們也會模仿。比如我們捏著鼻子模仿雞鳴。模仿牛叫。我們一發出牛的哞叫聲,牛就抬頭望我們一眼。這說明我們的模仿得到了它的認可。而小雲模仿雞叫是從不捏鼻子的。他用的是肚子。他把肚子一癟,就發出了某種動物的聲音,以至我懷疑他肚子裏養有無數動物。這是我佩服他的主要原因。正是這種佩服,使我把他的口吃當成了他發明的玩具,把它拿過來玩。我不知道,口吃正是通過這種方式生生不息,口口相傳。

為了矯正口吃,我費了很大力氣。大庭廣眾之中,我學會了冷靜。我作出三思而後行的樣子,不急於表達自己的觀點。我躲在某個人背後,他的肩膀剛好能遮住我的說話部位。像打仗用的掩體。當然,如果沒有遮掩物,我就習慣於把手放在鼻子下。我的嘴張著,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它已經張開了好久。它在醞釀。在吸氣。上齶和下齶不停地翕動。我高度緊張著。假如有人打擾,我大概會走火入魔,像一隻鳥那樣飛起來。好像喉管裏有一條蟲子,我張大嘴巴正等著它出來。很久很久,它終於瞻前顧後探頭探腦地爬出來了。萬事開頭難,因為有了這條蟲子的僥幸突圍成功,後麵很快會跌跌撞撞跑出一堆來,擋也擋不住。所以那時我給人的印象是,要麼好久不說話,要麼一說一大堆。它們擠在一起,不顧一切往外衝,以至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我自己都認不出它們誰是誰了。

事實是,當我不說話的時候,我全身都在用力。而當我終於把話說出來,我就開始休息了。

因為口吃,我的自信心受到了嚴重損害。從此我離群索居,承受為模仿口吃帶來的嚴重後果。而這時,“唆使”我模仿的小雲早已逃之夭夭。他大我兩歲,已到了上學的年齡。他背起書包,上學念書去了。我剛染上口吃時,他甚至還打了我。像我後來看到的那兩個結巴的故事一樣,他以為我在學他。我越分辯越結巴得厲害,他越斥責也越結巴得厲害。結果兩個人打到了一起。等他發現我不是假裝而是真的已經結巴了時,他跳了起來,說:哈、哈,結巴有伴、伴了。

我躲在屋子裏,不敢出去。因為出去就要說話,說話就會露出馬腳。我情願自己是個啞巴。大人都出工了,屋子裏大而空蕩。我望著黑魆魆的屋頂,忽然產生了說話的欲望。這時候我旁若無人,膽大包天。像是在一個夜晚散場後的戲台上。我曾無數次地設想自己穿上戲袍,站在那裏大聲地亂唱。風吹袍角的姿態多麼美妙啊。我不顧一切,翻來覆去地說著。反正,沒有人看到,也沒有人聽到。我把門關上,又把門打開。我想起了那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事。為什麼要關門呢。終於,我嘴巴裏的撕殺開始了。有一些巨大的石塊滾了出來,擋住了我的道路。我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它們。雖然我的姿勢很難看。後來,我在一塊石頭上絆了一跤,結結實實摔倒在地。我爬起來,繼續往前走。這一天,我作為一個結巴的勇敢和醜陋都暴露無遺。嘴巴從未經曆過這樣宏大的場麵。我要說的話像敢死隊一樣往上衝。他們企圖從懸崖峭壁上攀援上去。他們搭起了人梯。假如上麵滾下一塊石頭,他們將死傷過半,前功盡棄。所以經常聽到“啊”的一聲,一個人從峭壁上摔下去了,激起很久的驚訝和恐怖的回聲。最淒慘的是隻有一兩個人攀上絕壁,因為後麵的人跟不上,他們頓時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們像羽毛一樣離開了鳥的翅膀。雙方都在拚力撕殺,誰也不肯投降。一時間,山崩地裂,血肉橫飛。我就這樣,自己把自己絆得鼻青臉腫,自己和自己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