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蝴蝶(1 / 3)

小乙越來越喜歡夜晚了。到了夜晚,他就可以變成一條魚,赤條條的,遊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爺爺的放牛鞭也打不到他了。每次他偷偷下水,爺爺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爺爺像天上的雷公一樣站在塘邊,手握鐵錘(其實是一根瘦竹),鐵塔似的倒映在水裏。爺爺兩手一動,就會地動山搖,於是他像條落水狗似的倉皇爬上岸,拖著長長的尾巴往家裏跑。是啊,他總覺得自己有條尾巴。這不,他回頭一看,果然又看到一條尾巴在他身後水淋淋地拖著。同伴在水裏嘩嘩哄笑。

然而現在,爺爺的放牛鞭已經掛起來了。已經不用他放牛了,那根瘦竹便像一隻多餘的手,很久沒洗似的,滿是汙垢。過年前,爸爸媽媽從外麵回來,把牛賣掉了。他們說,放牛花不來,要一個人專門對付它。爺爺不願意,可也沒有辦法。沒有了牛,爺爺也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動不動發脾氣。他踢了一腳椅子,又踢倒一隻凳子。它們也滿是灰塵。他一個多餘的人踢著一些多餘的東西,好像要跟它們同歸於盡。爺爺是喜歡牛的,自從奶奶去世後,他更喜歡牛了。小乙上學去了,他跟牛呆在一起,跟牛說話,帶它去洗澡,或牽它到什麼地方去曬太陽。家裏已經沒種田地了,牛也成了吃閑飯的。爸爸和媽媽現在開口是“效率”閉口是“回報”。記得前兩年,爺爺耕田回來吃早飯(到了農忙,早晨總是顯得特別長),便把牛拍到水塘裏,爺爺喝了一盅酒,忽然說,牛要上岸吃莊稼了。爺爺喜歡酒,就是早上也要喝兩盅。他放下酒盅就往外跑,小乙也緊跟著,到了那裏,一看,那條牛果真已經濕淋淋地站在岸上東張西望,正準備往莊稼裏伸嘴。他說,爺爺,你真神!爺爺笑了,說,他能聽到牛出水的響聲。他想,爺爺隔那麼遠都能聽到牛出水的響聲,肯定也能聽到他下水的響聲,難怪每次都是他剛下水,爺爺就出現了。爺爺對牛既慈愛又嚴厲,對他也一樣。他鞭打牛時毫不留情,那麼大一條牛,在瘦小的爺爺麵前卻懊悔不迭地跳腳,真有點驚心動魄。小乙很擔心牛忽然翻臉不認人,給爺爺來上那麼一腳。然而幹完農活,爺爺就給牛好草好飼料,幫它拍蚊子。牛身上的蚊子大得嚇人,像飛機,轟隆隆的。爺爺也總是在給他幾棍子後,又來摸他的後腦勺。他的手簡直有鄱陽湖那麼大,跟他的身高毫不相稱。他說,叫你別劃水,你偏偏要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的老子娘交待呢?他咬緊嘴唇,眼皮卻不爭氣,把眼淚滿山滿野地放出來了,像一群羊。他暗暗下定決心,那好,明天他就故意躲起來,看你到哪裏去找。他一遍遍設想著明天報複爺爺時的快感,身上的疼痛也漸漸減輕了。然而第二天醒來,他已經把昨晚的委屈忘了個一幹二淨,就像灶膛裏的柴煙,不知不覺從煙囪裏跑出去了。天還是那麼藍,像一塊藍玻璃。

本來,爸爸媽媽是不會回來過年的。這一年,他們回來了兩次,讓小乙有些不適應。他們想讓他離他們近一點,可他故意躲得遠遠的。他們說了聲,這孩子。然後又忙別的事情去了。這時他的淚水便奪眶而去,他希望他們再說一次:來呀,到爸爸媽媽這裏來,可他們沒說。奶奶睡了一覺,再也沒有醒過來。那天他從學校早讀回來,爺爺說,你奶奶走路了。他想,奶奶不是不能走路了嗎?他到房裏看了看,說,奶奶不是還在床上嗎?奶奶已經在床上躺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的吃喝拉撒,都是爺爺管。有時候,他聽到巴掌劈打的聲音,跑過去一看,奶奶一邊臉特別紅,卻還在咧著嘴笑。爺爺對她吼道,你幹嗎還活著?閻王收那麼多人怎麼不收你呢!奶奶嘴裏嗬嗬嗬,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爺爺說,現在好了,你奶奶享福去了,她已經不是人了,變成神仙了。他不信,跑去叫奶奶奶奶。他每次叫她,她都高興地咧著嘴,把手伸過來,口水滴在手上。可這次奶奶仍在睡覺。他哭起來了。爺爺說,莫哭,你一哭,奶奶忍不住回一下頭,就要挨小鬼的打。爺爺對著什麼地方叫了一聲奶奶的名字。奶奶的名字跟季節和花朵有關。爺爺說,莫回頭看,你放心走,家裏的事不用你操心。

小乙既傷心又害怕和好奇。

爺爺叫他給爸爸媽媽打電話,說奶奶已經升天了。他拿起話筒,對爸爸說,奶奶已經升天了。爸爸在那邊說,你開什麼玩笑,小心我回去揍你。他說,是真的,不信你問爺爺。他把話筒遞給了爺爺,爺爺不接。他對話筒裏說,爺爺不接。爸爸那邊就嘟嘟嘟。

第二天下午,爸爸和媽媽都回來了。爸爸像個孩子似的一個勁地哭。小乙想,以後媽死了,他也要這麼哭的吧。他用力夾了夾眼睛,又想,萬一哭不出來怎麼辦呢?他覺得,既然奶奶是做了神仙,他們就沒必要哭的。媽媽肯定知道這一點,她沒怎麼哭,給奶奶燒了一刀紙,就找出一條圍裙來係上,到廚房指揮去了。接下來的兩天,家裏熱鬧得讓人心煩,人來人往,他耳朵裏一直嗡嗡嗡的,沒有靜下來過。他想奶奶肯定不希望這樣,她做神仙圖的是清靜而不是熱鬧,可很多人卻認為不弄得熱鬧一點就對不起他奶奶。他恨不得衝他們喊:別吵我奶奶了,你們都走吧!隻有爺爺,一直坐在那裏捉著奶奶的手,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覺得奶奶的臉紅了,不好意思了。爺爺在跟奶奶說悄悄話,然後給奶奶梳頭,塗胭脂,穿衣服。爺爺的一根指頭小時候受過傷,指甲沒有了,光禿禿的,老是翹在那裏,有些嚇人。現在它卻像一頭牛一樣,那麼笨拙又那麼溫柔,在閃閃發亮。他在奶奶頭發上抹了一點水,奶奶的頭發頓時濕亮起來。爺爺把奶奶打扮得像下凡的仙女。這時小乙被親戚拉到了房裏,說他不能看。等他出來時,奶奶就沒有了。他忽然哭了起來。爺爺也哭。爺爺說,她現在不是你奶奶了,她要做別人的奶奶了。接著是一陣動靜很大的忙亂,屋子裏就空蕩了。過了一星期,爸爸媽媽也走了,日子恢複了往常的平靜。不,應該是寂靜。他多麼想聽到爺爺在後房裏氣得跳腳和奶奶嘴裏的嗬嗬聲,可現在,爺爺坐在那裏默不作聲。他站起來的時候,小乙忽然覺得他變得更矮更小了。酒瓶子上也有了灰塵。真的,爺爺居然連酒都忘了喝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如果爺爺忘了喝酒,那說明他心裏一點熱鬧都沒有。

那天晚上,小乙夢見了奶奶。她在月光下,穿著白棉布衣,黑褲,他差點沒看出來,因為她幾乎跟月光和屋簷的陰影融為一體了。他叫了一聲奶奶,可她隻是微笑,不答應。後來爺爺跟他說,已經升天的人是不會在夢裏說話的,因為天上的規矩很嚴,不能亂說話。即使這樣,小乙也還是越來越喜歡做夢了。在夢裏,他不但看到了奶奶,還看到了爸爸媽媽。他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有高高的樓房和響個不停的機器。他喊他們,他們聽不到。他追上去,他們就不見了。

有時候,數學老師會忽然停下正在講的課,給大家講故事。雖然校長並不讚成,但小乙他們很喜歡。這時老師容光煥發,眼睛閃閃發亮,好像被什麼奇異的光亮吸引,情不自禁地給他們講起來了。據說,老師在北京的名牌大學讀過書,但還沒畢業,就跑出來了,成天悶在家裏,把爹娘愁得要死。他們還指望他賺大錢呢。他哥哥是這裏有名的包工頭,利用跟校長的關係,幫他找了這份工作,讓他一邊代課一邊養病。他哥哥認為他是有病才不願在北京上學的。很多人都這麼認為。可小乙怎麼也沒看出老師有病。如果老師真的有病,那他也喜歡老師的這種病,就讓他繼續有病好了。隻有一個問題小乙還沒想通,那就是,老師不願讀書又怎麼願教書了呢?沒想通他就不想了。其實這種事情以前也有過,不過那個人不是得了病而聽說是犯了什麼錯誤,畢業後被放到他們這個偏僻的鄉下來了。他教過小乙爸爸。爸爸說那個老師鬧過不少笑話,比如他一節課把一本數學書講完了,問大家:你們聽懂了吧?大家說,沒懂。他很奇怪,說,這麼簡單的東西,還沒懂啊!學校隻好安排他教思品,他不肯。他說校長,你萬一要我教也行,不過你最好還是想想我是為什麼被貶到這裏教書來的。校長就不堅持了。當然,那個校長肯定也不是現在的校長。爸爸說,那個校長後來到中心小學去當了一名普通教師,也就是說,他情願當普通老師也不願意到他們這裏來當校長,所以他們這裏的校長經常換。後來,教過他爸爸的那個年輕老師辭了職跑到外麵打工去了,聽說現在是大老板,又跑回北京去了,專門賣家具。再之前,還有一個人也到他們這裏來教過書,那是省城的一個大學教授。他一家老小都來了,吃了生產隊很多糧食,隊長很有意見,大家對他們也很排斥。他們給村子裏帶來了很壞的影響。以前大家對讀書還很重視,自從他們來了之後,大家就不重視了。現在,村子裏每逢過年,大家對聯都不願寫,隨便買上一副就打發了。每說起這些,爺爺不禁要感歎一陣。他一個字也不認得,卻總說讀書是世界上最難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