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小芸和小鳳的關係最要好。要好到了什麼程度呢,要好到了彼此沒有任何秘密。她們確切地知道對方月經來潮的日子。小芸是陰曆二十六,小鳳是陰曆二十八。這時她們還是少女,她們的身體一塵不染,還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婦科病。她們像瓷器一樣放光,像青銅一樣結實。她們的青春雨水一樣滴滴答答,她們的例假鍾表一樣準確。小鳳想讓自己的例假(她們叫“來了”)趕上小芸,但就是趕不上。不是小芸不想等,而是她對自己的“來了”也毫無辦法駕馭。它遠沒有一頭牛好對付。下個月,小鳳的“來了”是二十六,而小芸的“來了”已經跑到了二十四。她們的“來了”像兩隻兔子,就這樣追趕著從月尾跑到月初,又從月初跑到月尾。說來也是奇怪,小芸在別的女孩子麵前,她們都拿她是村長的女兒;小鳳在別的女孩子麵前,總是為自己的家庭自卑。小鳳家裏窮。因為她家裏原來很富。村裏很多人到現在還住著她家的老房子,村裏的石板路上還有她家的老門樓上雕刻的龍鳳。她奶奶、一個靠一升半黃豆起家的能幹女人在十幾年前被批鬥死了。前村的龍貴把一塊土磚吊在她奶奶的脖子上,隻聽得哢嚓一聲,她奶奶的脖子斷了,就死了。她爹爹不久也死了。一個女孩子沒有奶奶不要緊,但沒有爹爹就好像是沒有了棲身的房子和前途。然而小鳳和小芸在一塊就不一樣。她們在一起小鳳就是小鳳小芸就是小芸。小鳳很自在。小鳳想笑就笑。她臉上有水色了。身上的衣服也變新了。她們洗衣服,插秧,鋤草,下肥,脫粒,扳罾,釣蝦,摘菱角。好吃,偷懶,賣乖,瘋,笑,滾,跳。到了秋天,就要整天整天地撿棉花。撿得人都像棉花一樣了。她們家的田地挨在一起。分田地的時候,是她們抓的鬮,結果就抓到了一起。她們大喜過望。她們一個在上田一個在下田,一邊做事一邊說話。如果有人找小芸,隻要看到了小鳳,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找她“要”人。不是麼。有時候,她們覺得白天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夠,就把晚上也拉來墊上。墊在身子底下。還是一邊做事一邊說話。縫鞋墊,納鞋底。不說話的時候,就隻有針線在說話。她們聽針線說話,像聽誰拉胡琴。四郎探母。公主穿須擺柳地上場了。什麼地方響起了鑼鼓,十裏八裏路也要去看。夜晚柔軟而暖和。要麼,小鳳偷偷鑽到小芸的被窩裏去,要麼,小芸偷偷鑽到小鳳的被窩裏去。其實,兩家的大人並不說什麼。但她們就是要做出偷偷的樣子。農閑時節,她們便要集中地打一段時間的毛線,做一大坨鞋,曬太陽,看門外嘩啦嘩啦奔跑的雨水。或者,什麼也不做,隻是給對方掐掐辮子(一會兒披散一會兒又盤起),剪剪劉海,看頭發上有沒有虱子。有什麼好吃的(意外地捉了條大魚啊,很有心情地炸了油條啊或煎了麵餅啊),她們便都要吃出響聲。仿佛不是在吃魚或油條或麵餅,而是比這些更香甜的東西。她們歡快的牙齒和嘴唇已經吃出了一種抽象的東西。她們吃飯和做事一樣下力氣。小鳳挑得起一百二十斤的擔子。小芸可以跟爹爹做對手抬打穀的禾斛。禾斛是栗樹做的,吃足了桐油,又大又重,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四足甲殼蟲在田間挪動。她們可以一口氣喝下一瓢涼水。吃兩大碗飯。她們的身體像母狼一樣饑餓而矯健。累了,就什麼也不管,往竹床上一躺。多麼涼快啊。風掀起了她們的衣角,頭發上的草屑像一隻小蟲子在唱。苗條在她們的身體裏一晃,就沒了影兒。她們的腹部微微鼓起,像湖邊的丘陵一樣。是的,她們的腹部從來就不喜歡平坦,看上去就好像永遠在孕育。在那些水邊的夜晚,兩人拉滅了燈,在從窗外飄進來的月光裏,說著各自的快樂、向往和憂傷。包括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將來嫁給什麼樣的人家等等。這時她們洗了澡,脫了粗糙的外衣,穿著貼身的背心和短褲。於是整個兒人也變得細膩起來。她們的身體散發出一種日頭和月光混雜在一起的既結實又縹緲的香氣。這個季節的月光是斜斜的。它像一條十七八斤的白鰱在屋子深處遊動。又像一條寬敞潔白的道路伸進來,她們跳了上去,在螢火和蛙鳴裏跑遠。
水邊的村子很安靜。闊大的湖麵像一張巨大的荷葉在風裏翻卷著邊。這時已經是農曆五月份了,田野望上去墨綠一片。穀物灌漿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響亮,一天比一天驚心動魄。水邊的女孩子看上去就像正在抽穗的水稻。這是相對比較清閑的季節,人們可以小小地享受一下剛剛掛上枝頭的新鮮瓜果蔬菜。它們就像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樣,讓村裏人飯量大增。他們吃點生薑,喝點老酒,在梅天裏抖抖自己的身體免得發潮。他們的關節在梅雨天氣裏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這時,水邊的女孩子卻在麵對自己的身體發呆。不好了,她們說,衣服又小了。衣服在胸口上喘不過氣。她們想把身體箍緊一些,不讓別人看出什麼苗頭,但身體不答應。身體在衣服裏衝突著,強烈要求不要壓迫它。妹妹們卻很高興,她們巴不得姐姐那件好看的碎花白底的衣服快點變小,好脫下來給她們穿。小芸悻悻把衣服脫了下來,往妹妹跟前一摔。裁縫進門了。裁縫小沈個子瘦瘦高高的,挑著裁縫擔子走村串戶,在某戶人家一呆就是一兩天。快過節了麼,誰家不要做幾件新的單衣呢。小沈眼睛像皮尺,手像剪刀,看人像是拿尺在量。小芸不喜歡裁縫,不喜歡那種被量的感覺,但她喜歡新衣服。新衣服上有滑粉的痕跡和縫紉機油香,小芸一遍遍地嗅著,舍不得洗去。小沈的手白皙修長,一看就是做裁縫的料。他留了很長的指甲,裁剪的時候,指甲在案板上的布匹上比比劃劃,刮來刮去。顯得很有把握。去年,小沈還是個徒弟呢,總要比他師傅早到半個時辰。等他把機頭拉出來,擺好案板,師傅才大模大樣地晃了進來。喝茶,抽煙,吃點心。小沈像個木偶一樣,做徒弟應該做的事。他的手、腳和嘴巴上仿佛都有尺子,一切都合規矩。吃飯也不敢吃飽,要在師傅前頭放碗。但又不能窮形盡相。碰上師傅高興,師傅就故意把飯吃慢一點,等一等你。而一見師傅筷子呼啦呼啦,小沈便知道,師傅對他什麼地方不滿意了。師傅是越嚴厲越好啊。沒想到,小沈這麼快就出了師,也做起師傅來了,也有了些師傅的樣子了。小芸暗暗好笑。這個小沈,和小芸還是初中同學哪。他們同學三年,從沒說過一句話。現在,小沈在她家裏做事,他們還是沒說一句話。做學徒的小沈第一眼看見小芸時,倏地紅了臉。他的手指像白鰷魚一樣驚慌失措,一下子找不到要做的事。小芸陌生地看了小沈一眼,又陌生地別過臉去。小沈不跟她打招呼,她也不跟他打招呼。他們裝做互不相識了。隻是在往桌上端菜碗的時候,小芸把一碗煎鯽魚放在小沈麵前。不過小沈仍不敢領她的好意,因為吃鯽魚很費時間。做徒弟的哪有時間吃鯽魚呢。小芸傻乎乎的,有些生氣。下一餐,她在他麵前隻擺蔬菜,害得小沈差不多是淚汪汪地望了她一眼。現在好了,小沈做起師傅來了。做了師傅的小沈膽子比以前大,也想起他們的同學身份來了。他喊她老同學,這使家裏人很驚詫。原來,你們是同學啊。媽媽說。你看人家,跟你同年的人,都做上師傅了。媽媽對小沈更加熱情了些。她甚至把小沈從頭到腳從上到下重新打量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