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扒在鐵柵欄上窺望。雖然不用窺望,他也能把高速公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鐵柵欄稀疏而高大,仿佛一點也不擔心村裏的雞和豬會跑上去。實際上,它們也是跑不上去的。路比地麵高出許多,像一條地上河。河岸都網著鐵紗,漆得綠綠的,和周圍的莊稼打成一片。這樣,那條河就更顯黝黑、渾圓了些。本來,他的下巴已經比第三格欄杆還高出一點,但他沒有順理成章地從第三格看河流的全景,而是彎著小小的身子,扒在第二格欄杆上,偷偷摸摸往裏看。仿佛不這樣,就會有什麼危險突然降臨。
的確,自從高速公路仿佛一夜之間從遠方突然伸到了這裏,蒙便隱約覺得,他的生活會起什麼變化。它浩浩蕩蕩地,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就從土地上壓了過來。起先是莊稼被遮蔽,樹被吞沒,丘陵被撣平,隨之,路障、田塍、高低、水旱都沒有了。好像一條龍壓在地麵上。龍在不停地翻滾。每翻滾一次,村子和田野便小了一些。接著出現了一條大溝,把路麵和村子、田野徹底區別開來。那溝差不多有兩個蒙的身高那麼寬,如果下了雨,溝裏的積水便像養了很大的魚一樣。他奶奶還誇他肯長呢。奶奶是哄他。蒙纏著奶奶,說,奶奶,我怎麼還不長大呢。奶奶說,你不正在長麼。他說,我怎麼沒看到。奶奶說,小孩子是夜裏長呢。於是他天天晚上睜著眼睛,想看到或聽到自己的生長。路麵上揚起塵土,一些長著大鉗子和大鏟子的機器在上麵跑來跑去。它們耀武揚威地朝天空一吼一吼的。像放大了無數倍的大象。蒙從沒見過那麼大的機器。還有一種機器,有著巨大的屁股。它把路吃下去,更加平整的路就像一匹寬闊的布那樣從它裏麵出來了。一匹他從未見過的、寬大而華麗的布。那該有多少汽車像“ni喏”一樣在上麵爬來爬去呢。“ni喏”是一種草的籽,他把它捋在手裏,攤開掌心,對著它們喊:ni喏,ni喏,它們就會在手掌上癢酥酥地爬動起來。和它相比,舅外公家的老馬路又瘦小又醜陋,就像一條棉花地裏的馬甲蟲。黑不溜秋的身子,一節一節的,爬動起來一拱一拱,發出一股臭味。蒙吸了吸鼻子。他的鼻子裏正有一列火車開出。聽說縣城那邊,湖上架起了大橋,山裏打起了洞。車以後都要從洞裏跑。難道山裏麵就沒有東西麼,比如說妖怪什麼的。他把鼻子裏的火車摔到了地上。他喜歡聞汽車過後丟下的汽油的香味。它和奶奶炸油條的香味絕然不同。雖然每次奶奶炸油條,家裏都像過節。那一定來了重要的親戚,有了值得高興的事,或者,幹脆就是過節。那時,奶奶對一日三餐之外的吃食,就充滿了好奇心。而炸油條的香味和汽車的香味相比,就好像小孩比之於一個孔武高大的大人。蒙是多麼渴望自己長大。有時,他都急躁了。他擔心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不幸地死去。他想要經常地坐汽車。屁啊,屁。汽車真是好東西,屁都那麼好聞。他一遍遍地吸著鼻子。在高速公路還沒有的時候,他曾在老馬路邊上,聞過許多輛車的氣味。
每一輛車的氣味是不同的,就像每一個人的氣味也不一樣。有的像奶奶,發出日曬的棉布的白色而耀眼的香氣。有時,他夢見了她。但夢裏的奶奶從不說話。有的像爸爸,汗水氣勢洶洶。有的像媽媽,勞作和撫摸都是悄無聲息的。還有的,像村長,像鄉裏的書記,像城裏穿戴好看的女人,光彩照人、叮呤叮呤地逛商店,嗑瓜子,說話,買菜。有一次,他跟媽媽進城去賣幹菜。那些有著特殊香氣的幹菜,比如黃花,小筍,茄子,豆角,家裏都舍不得吃。一個嘴巴很尖的城裏女人,在讓媽媽手裏的秤杆翹得老高之後,還飛快地在媽媽麵前抓了一把。他便在心裏叫她白毛老鼠。奶奶跟他講過白毛老鼠的故事。但總的說來,汽車的香味是很好聞的。他願意永遠聞著它。它讓他的生活,不像他的生活,而像別處的、遠處的、高處的生活。它在不同的生活裏穿來鑽去,神氣活現。它讓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完全張開了。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像木耳、樹葉和春天的池塘一樣完全張開了。它本來是不屬於他的。它的出現和消失,比節日還隆重。老馬路離這裏很遠,在他的舅外公住的村子裏。而且,隨著舅外公的去世,已經越來越遠了。舅外公的兒媳婦,對他奶奶明顯地比較疏遠。奶奶的手有些發涼,回娘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隻有逢時過節,或某一個表姑做生日時,奶奶才去。帶他同去。奶奶在回來的路上一走一回頭。她的腳像兩隻小貓,一邊走,一邊喵喵地叫著。但他卻恨不得經常去舅外公家裏。很難想象,他有那麼小的、幾乎和他差不多歲數的表姑。她們一個個紮著彩色的頭巾,那麼活潑,那麼漂亮。以至他每次從舅外公家裏回來,都有些惆悵。都會莫名其妙地在奶奶麵前故意不聽話,然後大哭一場。這時,奶奶的脾氣也很不好。她會用條帚把打他的屁股。他不跑,讓奶奶打。因為表姑和汽車的香味一樣,已慢慢進入了他的夢中,成為美好的回憶。
現在,新的大馬路一下子來到了他的身邊。就像一個美好的夢突然闖進了屋子。他的一個表姑裸露著胳膊,騎在上麵。他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那個夢像傳說中的駿馬一樣閃閃發亮,在狹窄的屋子裏轉不過身來,把一些瓷器碰得叮當作響。他以為它轉瞬即逝的。它一撒腿,便沒了影。但是,它居然真的靜臥下來,不走了。他不禁把眼睛揉了又揉。他滿懷喜悅地望著它的巨大和從天而降。它上麵一點土也沒有(那條老馬路是多麼髒啊,他恨不得拿水去洗)。它根本就不是由土構成的。根本不像是他生活中能有的事物。它像一條幽暗深邃的邃道,通向一個神秘未知的地方。不,也許它本身就是深邃神秘的世界,本身就是另外的時空。它像有月光的夜晚一樣。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奶奶總是給他講一些他從沒見過又十分向往的東西,比如妖精,身長無比的巨人和力大無比的孩子。他對妖精又喜歡又怕。奶奶的妖精隻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法術,並不怎麼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