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施工隊員吹著口哨撤退的時候,他開始從樹上溜下來,接近那些夜晚了。他四麵看了看。他像一個賊,鬼鬼祟祟的。他不知道是鼓勵自己還是喝退自己。說實話,當鐵柵欄和密密匝匝的鐵絲網豎起來之後,他的心裏感到了失望。它居然和他的生活完全無關。他很小的時候,就盼望有一個陌生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忽然來到了他的家裏。他渴望有一種陌生的關係。然後,陌生人掏出許多陌生的禮物,答應帶他到陌生的地方去玩。但是現在,陌生人吃了,喝了,忽然翻了臉,不承認說過的話了。他的熱望撲了空。就像一隻麻雀歇在一根稻草上,稻草一趔趄,麻雀摔了下來。不但如此。比如他原先熟悉的某一棵樹、一個轉彎已經蕩然無存,到另外的村子裏去要走更多的路。那些他不願走的路十分硌腳。鐵柵欄和鐵絲網把他和路嚴厲地隔開了。他感到了卑微和小小的憤怒。他被欺騙了。那條路,浩浩蕩蕩地奔馳著,頭也不回。它毫不猶豫地打破了村子的平衡。村子裏的人說話都嗡聲嗡氣的,像被關在缸裏一樣。並且動不動就打起來。兩個人坐在村頭打賭,誰輸了誰就幫他把地裏的農活幹完。結果輸了的人賴帳。牛不肯靠近。轟隆轟隆的聲音嚇得粗壯的牯牛魂飛魄散,撒腿狂奔。由於懶惰和無所事事,村裏人愛上了賭博。男人們徹夜不眠。女人們和他們爭吵。爸爸扇了媽媽一個耳光。末了她們也愛上了賭博。隻有在賭博的間隙,村裏人才從各自的窗戶裏目光炯炯地盯著高速公路。他們的目光像鐵柵欄一樣互不相連,僵硬冰冷。他們在想,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和他們既漠不相關又把他們的生活弄得麵目全非?
往村前的方向走幾百米,有一個天橋。本來,這座天橋是可以建在他們村子邊上的。但前村的一個人,是村支書。於是,天橋就靠近村支書的村子了。有一次,他去那裏看過。他遠遠望見天橋就很激動。天橋就像支書的兒子小虎騎在了飛跑的馬背上,很驕傲。他也想騎上去。他想,站在天橋上,就像神仙站在星星上。但是,前村的孩子不讓。他們在天橋上歡樂地奔跑,畫人頭,捉迷藏,比賽向下麵撒尿。各種香味的車帶著他們的尿奔向遠方。他們的尿也神氣活現地坐上了車,奔向祖國各地。他們一看到他,就收回銀亮的長線,手叉著腰,一字排開,擋住了他,說:這是我們村裏的天橋,不許你上來。還有幾個是他的同學呢。一到了暑假,同學也翻臉不認人了。當時,他恨不得跟他們打一架。可是,他打不贏他們。他是那樣的怯懦,那樣的膽小。他隻好裝做很不上心的樣子走開。後來,他趁他們回家吃飯去了(中午,空無一人),在天橋上朝下狠狠撒了一泡尿。
撒完尿,他又後悔了。他怎麼可以在天橋上朝下麵撒尿呢。他奔跑回家,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尿是什麼東西啊。
有好幾天,他怕到這裏來了。怕天橋見到他,認出他來。
正是在這幾天裏,他對高速公路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渴望。他不明白他瘦小的身子裏為何總有那樣強烈而痙攣的渴望。它像是一匹狼,在他體內矯健地捕食、奔跑。他快吃不消了。它已經到了他的喉嚨,快從他體內奔跑出來了。他渴望過一碗油渣或一支玩具手槍。奶奶把油渣放在小瓦罐裏,每天在飯麵上熱那麼一點。那是他獨享的吃食。奶奶的疼愛就像蒸熱的油渣那麼油汪汪的,香氣誘人。可是奶奶死了。他再也吃不上油渣了。奶奶老了,她的骨頭吃不下東西了,就死了。奶奶直直地瞪著眼睛。她的眼睛是那麼大。像兩個天空。他到處找奶奶。他不相信奶奶已經死了。死是什麼東西呢。媽媽說,死就是你讀書用的鉛筆,慢慢寫完了。媽媽說,死了的人在夢裏從來不說話。奶奶在夢裏不說話。所以奶奶已經死了。有一次,爸爸到城裏去做事,臨行前答應給他買一本圖畫書。有一個同學有。但他不借給他看。課本上的圖畫是那樣的少,那樣的枯燥啊。後來,他就天天夢見爸爸從城裏回來了。他擔心爸爸也不說話。他暗暗著急。但爸爸說了話。爸爸煥然一新,舉著一本圖畫書,老遠就喊他的名字。那本圖畫書像春天的花朵一樣。他跑向爸爸。也不管有什麼在擋住他,他跑向爸爸。最後,爸爸回來了。爸爸一下子跳到了夢裏的爸爸身上。但是爸爸懊喪地說,哎呀蒙,那書好貴,頂爸爸好幾天的工錢,我拿起來又放下,拿起來又放下了。於是,他的眼裏漸漸湧出了淚水。他看不清爸爸了。爸爸拋開夢裏的爸爸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