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他一定要去看看。他一定要翻過鐵柵欄去看看。他已經發現,那些鐵柵欄和鐵絲網並不是天衣無縫的。村後半裏路的樣子,有一個缺口。路邊凹下一大塊,欄杆懸而未決,鐵絲網也沒有管它。他完全可以從那裏爬到路麵上去。
一爬上去,他就可以真切地站在那結實而光滑的路麵上,看車子是如何神奇又歡快地奔跑。他還要揮一揮手,看它們是不是停下來。不停下來也不要緊,反正,他要在上麵調一下皮搗一下蛋。更重要的是,它欺騙了他,因此,他必須越過柵欄和網。
然而,還沒靠近它,他又卑微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有這樣卑微的感覺。他有些害怕了。路麵在震顫和晃動。仿佛它會一下子沉到地底下去,或竄向不可見的遠方。它像一頭控製不住的野獸。它紅了眼。它要甩開他。把他甩得遠遠的。一種叫做速度的東西非常尖銳地呼嘯而過。就像聽人講鬼故事似的,他一麵害了熱病似的打著哆嗦,一麵又忍不住把耳朵打開。他要戰勝他的卑微和害怕。為了激勵自己,他跟自己打了一個賭。他撿了一塊土坷垃。他把它從鐵柵欄裏扔上了路麵,然後鼓勵自己去把它扔出來。他對自己說,土坷垃都敢去,土坷垃都比你膽大。
他把腦袋往鐵柵欄下麵探了探。一輛載重貨車轟隆隆地碾壓過來了。他的耳膜發出了響聲。他像一隻田鼠驚慌地跳起。完了,他的土坷垃肯定被碾得粉碎了。他很沮喪。他的土坷垃已經被碾碎了,等於他跟自己打的賭被無形中取消了。沒有了。他睜開眼。天啊,他的土坷垃還在。它滿身金黃、完好無損地緊貼路麵。它多麼誘人。他激動了。隨之而來的是狂喜。他得到了力量。不由分說地,他就從鐵柵欄下麵鑽了過去了。
他終於正式地站到路麵上來了。他可以調皮搗蛋了。他大喊了一聲。他的聲音幾乎嘶啞了。他的聲音有些像惡棍,像流氓。想調戲什麼。麵對寬闊厚實的路麵,他的心中湧起一股十分親切的感情。他贏了它。他蹲下來,一遍遍地撫摸它。多光滑啊。它的體溫讓他感動不已。原來,它也可以這麼溫馴。他抓起那塊土坷垃。它像一隻金色的小鳥飛入綠色的田野之中。他在路麵上來回踱步。它像一艘巨大的軍艦,在闊大的田野上指向遠方。那邊路上的車輛像海鳥或野鴿子一樣轟然飛起,這邊路上的車輛還沒有到來。他不知道,這其實是一段難得的安靜的時光。作為高速公路,這樣的時光其實是非常少見的。它預示著一種風暴正在悄然到來,而現在,因為某種原因,它正在蓄積著。他隔岸觀火地看著對麵的車輛。一輛中巴被一輛載重貨車追趕著,沒命地奔逃。中巴逃向行車道,載重貨車緊緊地往旁邊逼著它。中巴車發出淒厲的嘶鳴。蒙很擔心載重貨車會像公牛一樣,揚起前蹄,趴到母牛的身上去,伸出鮮紅的針刺它。蒙有時候在蕪裏放牛,公牛和母牛就這樣忙得不可開交。每逄這時,他就急得直哭。耽誤了牛吃草,就像是冬天,誰擋住了陽光一樣。但這可不像公牛和母牛那麼簡單,聽說有的地方已經出現了非常嚴重的交通事故。司機說,這路像是有魔法,車子一上來,簡直就發了瘋。快感,司機說,無與倫比的快感。車跑在速度的前麵了,或者說,速度跟不上它。車和速度賽跑。最後,人和車和速度同歸於盡。
這時,另有一輛小車在追趕載重貨車。它在極短的時間內趕上了載重貨車,並回轉頭,朝它吐了一口唾沫。
這邊的車也開過來了。它們黑壓壓地開了過來。它們整齊劃一,飛速奔馳,發出隻有大壩崩潰時才有的沉悶響聲。水災一躍而起。奶奶說,那一年,南港破了壩。她在割稻子。她聽到了雷聲。晴朗的天氣怎麼會有雷聲呢。她疑惑地抬起了眼睛。一個白色的東西,一丈多高,嘩嘩翻卷著,呲牙咧嘴鋪天蓋地地來了。奶奶丟了鐮刀,轉身就跑。大家都丟了鐮刀,轉身就跑。有的人,嗓子跑啞了,後來就發了瘋。發了瘋的人後來就一直在奔跑,誰也無法讓他停下來。發了瘋的人後來眼窩深陷,胡子拉茬,直至衰竭而死。人死了,他的腳筋還不肯死。它像一條蛇一樣鑽出他枯幹的皮肉,繼續逃竄。車流漫漶開來。速度發出了尖叫,像無數的箭頭把人射穿。路也尖厲地鳴叫起來。車和路都在飛馳。它們都發了瘋。於是,一切都在往前跑。天空,雲影,風梢,樹葉,莊稼,房子,牲畜,它們都喊叫著,巨大的響聲像雷聲一樣滾過。它們裹挾著蒙。就像狼群裹挾著一隻羊。他的眼睛漸漸地睜大。他捂住耳朵。他的臉被繃緊的空氣擠變了形。嘴用力地一張一合。然而沒有聲音。他的聲音跑掉了。他的眼睛,頭發,鼻子,耳朵,心髒,小小的胸肋,也都跑掉了。他沒有了。他空空的。他隻剩下了跑。跑。跑。他想趕上崩潰的大壩。趕上天空。趕上眼睛、頭發、心髒和小小的胸肋。他的身體越來越輕。它們都已經離開了他。他已經什麼也沒有了。最後,他飛了起來。他和路麵同時飛了起來。路麵一下子吸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