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鬧天宮(1 / 3)

碎是個天生充滿了破壞欲的孩子。很早的時候,他就從碎裂的聲音裏找到了快感。他有著一棵比我們大得多的腦袋,怎麼說呢,如果把我們的腦袋比做稻草頂著的穀穗,那他的腦袋就好像是稻草頂著一個玉米,那裏麵可全是聰明和好奇啊。他和我們的區別就好像是一粒玉米和一粒稻穀的區別。他的眼睛也很大。即使在夜裏,也會黑漆漆地閃著光。像豺狗的眼睛。聽人說,豺狗的眼睛在暗夜裏是會閃光的,因此我們一到孤單的夏天的夜晚,便緊張地打量著四周,看是否有閃著藍光的眼睛出沒。二喜蹲在院門口解手的時候,就曾被豺狗叼走過,至今肚子上還有一個疤。如果我們把耳朵貼在疤痕上細聽,還會聽到裏麵隱隱有似狼似狗的吼叫聲。到了夏天,二喜就經常功德圓滿似的躺在那裏,賞我們去聽一聽。耳朵和肚皮的摩擦聲讓他舒服極了,他很快就睡了過去。有一天,我們沒發現四周有豺狗的藍眼,但回轉身一看,卻發現另有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就在我們中間。我們嚇了一跳,四散奔逃,隻剩下了碎。不用說,那寒光正是從碎的眼睛裏發出來的。

最初讓碎嚐到快感的是玻璃。那是沉悶的雨季。整個村莊都上了黴,牆壁上爬滿了鼻涕樣的粘粘蟲,屋子裏滿是水漬。家具上的白黴沾在人們的衣服上,怎麼拍也拍不掉,而且繼續往身體上蔓延,仿佛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人吃掉似的。屋裏的門和窗都關節腫脹,咯吱響著關不攏。年紀大的人在嚷著渾身的骨頭痛。這樣的日子又漫長又無聊。缸裏的米已經見了底,而肚子越來越餓了。大人們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吵嘴,甚至拳腳相向。女人在哭泣。我們驚異於過早聽到了青蛙的叫聲,便忍著饑餓,從沉悶的屋子裏逃出來。我們一路尋找,結果發現青蛙就在自己的肚子裏。它們叫得是那麼難聽。這時田野上空空蕩蕩,我們隻掰到為數不多的幾根草根。我們嚼著草根,那些青蛙也跳了起來和我們搶食。結果我們的胃裏什麼也沒有,草根都被它們吃掉了。而且它們很快又忘恩負義地衝著我們呱呱叫了起來。我們不禁眼睛發綠,像無家可歸的野狗一樣四處亂竄。正是這時,我們聽到了一聲清脆而響亮的碎裂聲。我們精神大振,朝著碎裂聲奔去,看見碎正站在生產隊的倉庫門口,用石頭朝著倉庫的玻璃窗擲去。一扇玻璃窗碎裂了,又一扇玻璃窗碎裂了。窗子上的玻璃本來是黑糊糊的沒一點光亮,但一經碎裂,立刻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就像一個人脫下了他不喜歡的衣服。就像那些光芒被過分規則的形狀封鎖了似的。玻璃從玻璃中脫落,露出了閃閃發亮的尖角。它們歡快地跳到了地上,用破碎來表達它們的自由,用尖叫來表示它們的歡樂。碎在玻璃的碎裂聲裏手舞足蹈。他衝著我們喊:來啊!我們一起擲玻璃!我們驚呆了。這可是生產隊倉庫的玻璃啊。有時候,我們即使損壞了生產隊的一粒秤戥子,隊長都會暴跳如雷。現在,碎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呢?我們不敢上前。有一個年齡小的家夥躍躍欲試,被他哥哥喝住了。仿佛看到隊長正在凶神惡煞地趕來,我們轉身就跑。

碎果然為他的行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被隊長寅茂揪著耳朵押送到他父母跟前。他們從我們麵前經過,我們聽到,碎的耳朵在寅茂手裏發出了吱吱的老鼠叫的聲音。寅茂的力多大啊,我們曾親眼看到他舉起過槽門口的石墩。有人說,那隻石墩至少有五百斤重。我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慶幸它們的完好無損。我們平生第一次覺得腦袋上長耳朵並不是什麼好事,就像牛長了長長的鼻子和大大的鼻孔一樣。它們方便了人們下手,把牛鼻用棬頭穿起來了。如果牛不聽話,隻要把棬頭上的繩子一扯,它就痛得跳腳。我們比牛更糟糕的是,牛隻有一個鼻子,而我們有兩隻耳朵!

碎後來說,寅茂把手從他的耳朵上拿開的時候,他覺得他的耳朵已經沒有了。他甚至有些高興。心想以後爹娘喊他可以裝做沒聽到。他從來也不肯呆在家裏。每天三頓飯,都要大人站在廊口喊破嗓子。因此他家的大人聽上去聲音都有些嘶啞。為了給自己的嗓子騰出空來歇歇,他爹爹隻好找來幾根瘦竹棍,必要的時候讓它們代表自己執行命令。那些瘦竹棍很結實,裏麵藏著許多赤練蛇,每抽一下,就有一條爬到碎的身上去了。碎沒聽清隊長跟他爹說了什麼,隻看到爹轉身就回了屋裏,他娘慌張地在圍裙上擦著手,想拉住他爹沒拉住,便朝他喊,邊喊邊打手勢,像趕雞一樣。娘喊什麼他依然沒聽清,但那手勢他是熟悉的。每當娘想袒護他的時候,就隔著一段距離這樣著急地打手勢。他有些明白過來,撒開腿奔出院門朝村外跑去。

正是這時,碎感覺耳朵又慢慢回到了他的身體上。隻是它們回來的過程似乎比撕裂時更痛苦。碎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叫它們別回來。它們像是迷路了,現在找到了路就一個勁地往回趕。它們的勁頭越大他就越痛苦。它們像是兩塊烙鐵,在滋滋地燙著他。風吹在耳朵上涼嗖嗖的,使得它們在嘮嘮叨叨的小雨中漸漸恢複了一些知覺。碎仿佛聽到村子裏鬧翻了天,爹操起一把鋤頭要去追趕,被他娘死死拉住。僵持了半天,隻聽隊長寅茂冷冷地說,演戲給誰看?今天你們就給我把倉庫裏的玻璃裝上!

碎偷偷回到村子裏,在小東家裏躲到很晚才回家。他不能不回家。不然他到哪兒去過夜呢?他飯都沒吃。在小東家裏吃飯的時候,他撒了個謊出去了。他躲在甬溝裏。等他們家吃完飯又回來。他又餓又累。他想爹的氣已經消了吧。爹就是這個脾氣,氣來了排山倒海,氣消了就相安無事。最多,再挨他兩句罵。剛才娘站在廊口叫他,他下了很大的狠心才沒有答應。娘的聲音是那麼淒涼,到最後幾乎要哭了出來。碎怕聽到娘這樣的叫聲,會讓他方寸大亂。望見家裏的燈光,他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他想就是爹揍他,他也還是要回家的。他甚至希望爹快些來揍他,把他揍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他想爹現在肯定還坐在那把一字椅上呼呼地生氣吧。

奇怪的是,屋子裏靜悄悄的。連貓走動的聲音都沒有。馬口燈點得很小,好像專門在等著他回來。他鼻頭有些發酸。爹和娘肯定睡著了。以前他每次去看電影,娘也是這樣給他留著門的。他到灶屋,揭開鍋蓋,見熱水裏泡著一碗薯片煮的稀飯。他端出來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把門拴好,也沒洗臉,就鑽到床上去了。他太想睡覺了。

半夜,他忽然被什麼咬醒。他睜開眼,見爹手裏的細竹棍正放出一條條赤練蛇。它們狠狠地咬他,纏他。爹從來沒放過這麼多蛇出來,用了很大力氣,累得氣喘籲籲的。娘想拉住爹的手,結果有幾條蛇跳到了她身上。娘後來幹脆擋在他和他爹之間,爹才恨恨了幾聲,跺著腳,扔下竹棍跳了出去。碎的身體火燒火燎。

等娘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他一番,抹著眼睛替他蓋好被子走出房門後,碎念念有詞似的對自己說,變變變,於是他看到自己變成一隻猴子,一躍而起,從屋子裏飛了出去。

碎躥上屋頂。他用手裏的金箍棒把屋頂戳了一個大洞。瓦片的碎末肯定會把爹的鼻子和眼睛埋住然後又讓它們劇烈地振動和蹦跳起來。它們一跳動爹的整個身體也會跟著跳動。和他閃閃發光的金箍棒相比,爹手裏的竹棍是多麼醜陋可笑啊。爹還認為它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教育孩子的武器呢。他才不怕它。他飛過整個村莊,飛過村前的堅山。夜幕下的村莊像一堆黑糊糊的牛屎在冒著熱氣。在飛翔的過程中,他身上的熱度減退了,絲絲小雨像是仙女們的手。他就曾幻想他的娘是一個仙女。可實際上,她不是。他也不是他爹娘生的。他像孫猴子一樣,是從石頭縫裏長出來的。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爹為什麼總是那麼往死裏打他。其實死又是那麼可怕的麼?如果他能證實他是爹娘生的,那在下一次爹打他的時候,他就死給他們看看,讓他們傷心。他反正還可以重新投胎轉世,當然他不會告訴他們落生在誰家。可如果他不是他們生的,那他就沒必要白白死了。他飛啊飛。他也像孫猴子那樣翻了個斤鬥。他一個斤鬥可以翻多遠呢?他也要找到像孫猴子那樣的師父。那是多麼好的師父啊,孫悟空後來還到他拜師學藝的地方看過,可那裏已經空空蕩蕩,屋頂結著蛛網。這一段讓他的鼻頭發酸。他想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的鼻頭一接觸到讓他感動的東西,就開始發酸呢?其實每當他鼻頭發酸的時候,他是多麼的脆弱,多麼不堪一擊。這時如果爹伸出手摸摸他的頭,他的眼淚就會叭叭往下掉。但他又是多麼難以控製自己破壞的欲望,如果那的確是破壞的話。比如家裏的那隻鍾,他是因為喜歡它才把它拆開的。他想知道那隻老母雞怎麼可以在那裏一直啄個不停,鍾裏麵是什麼?它和天上的日頭有什麼關係?難道它裏麵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拉扯著太陽嗎?於是他就把鍾拆開了。他可以捉住那隻一直在點頭的母雞。現在它的咀啄在他的手指上,癢癢的。他想如果他一直這樣,太陽會不會也一直掛在天上呢?鍾的肚子裏有許多金屬齒輪,它們在互相咬著,把太陽往上推。它們彎著腰躬著背,手和腳都在用力。原來是這樣。時間在那裏舉著刀,耀武揚威似的,它舉著一把長刀握著一把短刀腰裏還別著一柄匕首。它的腳像穿了軍靴,在踢踢踏踏的。他取下了它的長刀又取下了它的短刀,可它踢踏的腳步並未停止。它的腳步究竟藏在什麼地方?他一定要找到它。結果是不言而喻的,他在讓時間止步後,卻沒能讓它重新邁開腳。它撒賴似的把自己弄成一堆碎片,然後癱在桌子上望著他,再也不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