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他損壞一樣東西，他便要受到一次肉體的懲罰。他和爹不能溝通的地方，主要就在於對被損壞的東西的態度上。爹固執地認為，兒子的好動症是在故意毀掉那些東西，而它們對於日常生活又是必不可少，比如鍾表，瓷器，收音機，鋼筆，鐵鎖，算盤，手電筒。有一次，他甚至把煤油倒在屋後的稻草堆上引起一場大火。而他，的確是因為喜歡它們。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去接近和了解它們，就像了解在一起玩的夥伴一樣。他從來沒有故意地去損壞它們。即使生產隊倉庫的玻璃，他也是因為他發現了它們在沉悶的雨季所蘊含的光亮。他要用石頭去把那些光亮釋放出來，不然人真的受不了。他沒想到這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剛才娘跟他說，為了賠生產隊的玻璃，爹隻好把欄裏唯一的小豬賣了。現在，他還不知道怎麼引導和控製自己的好奇心。即使對待動物，有時候也一樣。比如他明明是喜歡那隻青蛙的，結果卻把它弄死了，仿佛不把它弄死，他的好奇心便得不到滿足。比如他明明喜歡狗，可當狗從他麵前經過的時候，他總忍不住拿石頭把它擲得狂吠起來，被火燙了一般跑開。他也為此深感苦惱。
碎在黑暗的夜空中飛行。隻有這時他才無拘無束。他可以一下子翻一個跟鬥雲飛到花果山，也可以紮一個猛子一下子到了東海的龍宮或閻王殿。他要去修改隊長寅茂的生死簿，讓他少活十年，哈哈哈！至於月亮上，他就不用去了，那裏全是女人。他看到女人愛臉紅。尤其像嫦娥那樣漂亮的女人。在飛行中，吸附在他身上的那些蛇會修煉成仙，它們想過人間的生活，便化作美女，飄飄蕩蕩下凡來了。而他，隻想向上飛。他會翻跟鬥雲，他長出了長長的翅膀，他有一根如意金箍棒，他學到了天下最大的本事。他要飛到哪裏去呢？他自己也不知道，隻知道飛，飛。
這時碎和我們一樣，剛剛看了西遊記的連環畫。除了西遊記，我們還看了封神演義、白蛇傳和寶蓮燈。從此我們老猜想村前的堅山下是不是也壓著什麼猴精馬精，從那裏經過時我們不禁豎起耳朵細聽是否有叫喚我們的聲音，看到漂亮女人不禁猜想她們是人還是蛇，屁股溝裏是否藏著一截狐狸的尾巴。當看到哪吒和孫悟空打起來了的時候，我們都很難受，心想他們怎麼也打起來了呢？他們應該是好朋友才對。尤其是，哪吒居然和那個蠻不講理的二郎神站在了一邊，讓我們氣憤難平。要知道，二郎神對他的親妹妹都那麼狠。漫長的雨季終於漸漸過去，有一天晚上，我們看到一朵雲正氣勢洶洶向月亮咬去，碎不禁大叫起來，他說二郎神帶著狗向我們撲過來了！
炎熱的夏季來臨了，我們除了得到捕蟬和劃水的樂趣，更多的時間，我們要對付無處不在的蚊子和蒼蠅。它們一個在白天一個在夜晚，輪番向我們攻擊。蚊子還好對付一點，我們可以假裝睡著了，等它唱著歌盤旋著向我們俯衝下來，伸出鑽頭準備去開采和吸取我們血液的時候，我們出其不意忽然把它打翻。如果我們真的睡著了，它們就貪得無厭地吃飽，結果就跑不動了，從我們的身體上滾落下來，我們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讓它們斃命，有的甚至已經摔死了。最讓我們惱火的是蒼蠅，它不吸我們的血，隻用它們髒兮兮的瘦手，在我們身上摸來摸去。我們氣急敗壞一掌擊去，它們早已輕盈地飛走了，我們打到了自己。哎喲！這就是我們拍打蒼蠅的後果。無論我們用什麼辦法，它們都能馬上覺察。我們氣得沒辦法，隻好叫它們白骨精。我們知道，白骨精遲早有一天要被孫悟空打死。
我說，要是我們能變多好啊，如果我們變成一隻蜘蛛，那蚊子和蒼蠅就不敢咬我們或在我們身上摸來摸去了。
小東說，就是變成一隻鳥或一條魚也行，它們不但挨不到我們，我們還可以飛到樹上或者去劃水。他說一到熱天，他就隻想到水裏去，哪怕整天呆在水裏他也願意。
碎說，為什麼不能變？他每天晚上都在變，他讓自己變成一隻猴子，或者一條龍，當然他也變過螞蟻和蟲子。他願怎麼變就怎麼變，他甚至擔心自己變得太遠變不回來了呢。所以他一醒過來就去摸自己的臉，看自己是不是變回來了。有一天半夜，他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他的枕頭邊打呼嚕，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家的貓跳到床上來了。
我們說他吹牛，他說，不信可以去問他娘，有一次，她晚上掀開他的被子，沒看到他隻看到一頭羊在裏麵。他聽到娘的驚叫忙變了回來。第二天，娘還老望著他的額角，好像在尋思昨晚的那兩隻羊角哪裏去了。後來，娘還在他的被窩裏撿到了兩根羊毛。
這時，我們正在野地裏挖豬草。碎的描述讓我們驚訝起來。如此說來，我們周圍的一切很可能都是什麼變的了。我們指著翩翩飛過的兩隻蝴蝶，說，那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吧？也有人說，那是他們的後代。因為蝴蝶到處都是，而梁山伯隻有一個，祝英台也隻有一個。田柒指著草叢裏一條迤邐而過的蛇說，那是誰？我們都很怕蛇，不禁往後退了幾步。碎說，那還是二郎神呢。我們遠遠地跟著那條蛇，隻見它直奔塘邊的一隻青蛙而去。我們說，那大概就是孫猴子變的了。青蛙眨著柔和而漂亮的眼睛，我們不禁為它捏了一把汗。但碎一點也不擔心，他說，看，它肯定也會變的。就在蛇撲向青蛙的一刹那，青蛙果然撲的跳進水裏，緊接著，從水裏飛出來一隻鷺鷥，它毫不客氣地向蛇啄去。蛇慌忙逃竄。它當然也不示弱，草叢中竄出了一隻老鷹，它在空中盤旋，好像隨時要俯衝下來。對，那就是可惡的二郎神楊戩啊，我們覺得這時的他就像貼在天上的一隻蒼蠅。隻有蒼蠅才像他那麼討厭。如果不是想起他在封神演義裏經常立功，我們對他真的不會有好感。我們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變壞的。在我們一眨眼的工夫，鷺鷥沒有了，塘壩上跑來一隻四眼黑狗，這樣的狗是很厲害的，咬人從來不叫，扯下一塊肉就跑。它朝著老鷹一陣狂吠。老鷹占不到便宜，隻好飛走了。但不一會兒，有一頭牛忽然朝黑狗衝撞過來，黑狗靈巧地一閃身，在牛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牛痛得跳了起來，在田野裏好一陣狂奔，踩壞了許多莊稼。
我們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是我們最喜歡看的西遊記的段落之一。我們喜歡大鬧天宮的孫猴子，一點也不喜歡後來跟著唐僧去西天取經的孫悟空。取經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就是壓在五指山下，他也還是孫大聖。即使一定要取，也可以背了唐僧就去，何必一定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那個形式呢？我們覺得後來的孫悟空跌進了菩薩和妖怪們設置的雙重陷阱，他們老是聯起手來捉弄他，而且他一點也不覺得。那些妖怪是從哪裏來的？他們要麼是天上哪一個神仙的坐騎，要麼是哪一個菩薩的看家狗，還有的是誰的私生子或幹女兒。這就像有一次，我們隊裏的糧食被偷了，後來查來查去，查到了隊長自己身上。大家正要把隊長教訓一頓，上麵來的人說，你們別衝動，我們把他帶到上麵去教育。過了沒幾天，隊長回來了，我們不知道他受了什麼教育，隻看到他變得又白又胖，後來還聽說他在上麵天天吃饅頭和肉包。最讓我們難以接受的是，到了取經的路上，孫悟空的本事也沒開始大，妖怪隨便拿出一個什麼寶物來，孫悟空便招架不住，跟當初大鬧天宮時簡直判若兩人。你看，孫悟空跟了唐僧，就變成了這樣。我們覺得，唐僧不但自己是傻瓜，還要把孫悟空變成傻瓜。沙和尚是老實人。至於豬八戒，不過是一個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