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鬧天宮(3 / 3)

自從擲壞了生產隊倉庫的玻璃後,碎好像斯文了一段時間。斯文,這是大人對我們孩子最好的評語。當時村子裏最斯文的孩子是小寒。他從不惹大人生氣,讓大人沒完沒了地勞神費力。一時間,小寒成了大人教育我們的典範。我們稍不規矩,大人說,你看看小寒。小寒的確是皮薄的家夥,大人的話稍重一些,他的臉就一潑地紅了,甚至還飛快地轉過身,滴下兩滴眼淚。什麼不是要皮薄呢,比如西瓜,桔子,香蕉,等等,都是要皮薄的。可是小寒後來因站在門口看飛機燒糊了一鍋飯而挨了一頓罵,結果無師自通地喝掉一瓶農藥死了。當然這並不能改變大人原來對我們的要求。如果我們老做錯事,大人就會掐著我們的臉說,你的皮怎麼比水牛胯裏的浪當皮還厚!碎就經常被大人這樣掐住或拎起來。大人的指印深深地嵌在他的臉上,像恥辱的印記。它們不時地從臉的深處竄出來咬他。但他仍然不能控製自己不斷破壞的欲望。

比如現在,他跑到麥地裏,抽出一根麥管來做喇叭。碎永遠比我們會動腦子。他把麥管的一端放在嘴邊咬了咬,輕輕一吹,就發出了好聽的聲音。我一直不明白那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它不像笛子,要有孔,還要有膜。它什麼都不要。那聲音清脆嘹亮,像一種長翅膀的動物在麥地上空輕盈飛過。麥地蕩漾起來。碎還能控製它的音色。他可以讓聲音尖,也可以讓聲音圓。自然,我們對麥地的騷擾又引起了大人的吼叫。但不到他們像憤怒的火箭一樣發射過來的時候,我們是不會跑掉的。雖然我們天天都吃不太飽,但我們還是希望有那麼幾根麥子不長成糧食,而變成聲音。

我們在田野上遊遊蕩蕩。我們要做的事很多,我們要找到一種叫酸眯眼的草,看吃了它我們是否真的會酸得把眼睛眯起來。我們要把南瓜藤和冬瓜藤嫁接在一起,讓青蛙爬上電線杆去聽電話。筆直一排伸向遠方的電線杆讓我們浮想聯翩。有一次,我們居然在大隊的電話機裏聽到了廣播。還有一次,我們聽到廣播裏有人打了一個噴嚏。從此我們一直幻想著自己也能到廣播裏去打個噴嚏。現在,碎開始爬那根電線杆了。我們圍著柱子聽,聽見風在電線上呼嘯著跑來跑去,像活潑亂蹦的兔子。有的兔子在半路上掉了下來。這也是我們喜歡做的事情之一。但今天,碎不滿足於聽電線杆了,他說他要爬到電線杆上去,這樣就可以聽到裏麵的人在打電話了。

我們問,聽到了麼?他在上麵說聽到了,聽到了,一個說,開會了開會了,一個說,又要鬥四類分子麼?一個說,哪裏哪裏,今天公雞下蛋了,一個說,既然公雞下了蛋,那以後就要叫男人生小孩了。一個說,王家畈上不是就有個男的生了小孩麼。一個說,還不是他想破壞生產,偷隊裏的牛。一個說,他不是偷牛,他是想把他們隊裏的牛全變成鐵牛呢,隊長說,我才不信呢,你要是能生下小孩,我才相信你是想把隊裏的牛變成鐵牛。隊長帶人把他打了一頓,又把他和四類分子放在一塊批鬥,鬥了幾回,那個人就四處說他生了小孩。一個說,隊裏的抽水機其實就是鐵牛的腦袋,你看它在抽水的時候要用東西把它的腳捆起來,不然它就會跳會跑呢,有一次,趁大家不注意,我就把它的繩子解開了,我騎上它,它馬上馱著我撒腿跑了起來呢。我們這才知道上了碎的當,他在騙我們呢。後麵說的,是他自己做過的一個夢,他曾經跟我們講過。我們便叫他下來,讓我們上去聽聽。

碎從上麵跳了下來。我懷疑,碎肯定聽到了什麼而沒有告訴我們,不然,為什麼等我們爬電線杆的時候他卻一臉詭異地跑開了?我們不管他。我們按年齡很快排出了先後,我排在第二。我在焦急地等待排在第一的小東從上麵下來。我們不再問他聽到了什麼,免得他也煞有介事地在上麵捉弄我們。我們隻是搖著電線杆,催他快點。小東扒在上麵,一臉茫然,說他什麼也沒聽到。他上去挺利索,但不知道怎麼下來,好像擔心電線杆上有鉤子,會把他掛住。他像是要哭,像個可憐蟲一樣望著下麵說,這麼高,我怎麼下去啊?我們罵了他一聲笨蛋,說跳下來!你不知道跳下來啊!他就猶猶豫豫地,終於張開兩手,撲通往下一跳,摔在地上,嘴裏全是土。

我在大家的起哄和小東呸呸往外吐的聲音裏噌地爬了上去。我把耳朵貼在電話線上。我聽到一陣破冰似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它那麼尖銳,我忙縮了一下頭,擔心它割傷了我的耳朵。我繼續把耳朵貼上去,不管下麵的喊叫了。他們也在催我呢。我聽到了什麼,又仿佛沒聽到什麼。那聲音既真切又朦朧,藏在電線裏,外麵還包了一層皮。就像我們從誰家的屋前走過,聽到裏麵很熱鬧,但因為關著門,我們不知道裏麵的情形。又像我們看電影時聽到了喇叭沒看到銀幕。這是永遠折磨著我們的惡夢。

正在這時,我看到碎從村子裏跑出來。他的手在太陽下發出了耀眼的閃光。我很快看清楚,他手裏拿著一把剪刀。

他氣喘籲籲地跑來,對我說,你下來。

我說你要幹什麼?

他說我要把電話線剪斷。

他說,把電話線剪斷,我們就能聽清楚裏麵說什麼了。

我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碎就是這樣一個有主意的人。誰叫他的腦袋比我們大呢。當然也有的人腦袋大裏麵裝的是漿糊,但他絕對不是。那裏麵全是聰明。就像春天池塘裏的蝌蚪誰數得清呢?他腦袋裏的聰明也是數不清的。他像猴子一樣爬上電線杆,把電話線剪斷。我們以為把電話線剪斷,裏麵的聲音就會像管子裏的水咕咕往外冒。

讓我們想不到的是,我們不但沒從電話線裏聽到聲音,連風也不再在上麵跑了。它們從上麵摔了下來,兩眼發暈,辨不清東南西北了。這一下,碎也呆住了。就好像明明聽見屋子裏有人說話,可把門推開,裏麵反而什麼也沒有。大家駭然了,心想,如果上頭打電話到大隊裏來打不通,那怎麼辦?有人因偷電話線被抓去據說要坐十年牢。我們望著電線杆。它的一端光禿禿的,而且我們不可能接得上去,好像它故意這樣,隻要我們動了它,它就撒賴似的要讓別人看到。就像雀圓,有一次,我們不小心把他的額頭碰出了血,他用手一摸,大哭起來,我們要幫他揩,他堅決不讓,而直接回家找他娘帶他到我們家裏去告狀。回來他懷裏全是吃的,有爆米,有麥芽糖,把我們恨得咬牙。

碎也被嚇住了。就在他發呆的時候,我們一哄而散。

兩天後,上頭來了人。他們穿著製服,戴著大蓋帽,威風凜凜的。我們躲在家裏不敢出來。有的還慌忙躲到外麵去了。但讓我們稍感心安的是,電話線是碎一個人剪的,我們又沒拿剪刀。在這方麵,我和小東他們互相通氣,早已商量好了。不一會兒,就聽說碎被穿製服的人帶走了。同時被帶走的還有他爹。

我們再看到碎的時候,碎坐在他家的凹椅上。他的腳不能下地走路,而且很有可能一輩子這樣。我們不知道這是被上頭的人揍的,還是回家被他爹揍的。我們不敢問。我們家大人也不敢問。他娘天天在家裏哭。在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慢慢才敢到他家去玩。這時他坐在院子裏。他爹娘都出工去了。我們還有些做賊心虛,不敢看他的臉,尤其是不敢看他那雙又大又清澈的眼睛。他似乎並沒意識到一點,對我們的到來很高興。他一如既往地和我們講他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夢。後來,他長久地望著天上。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興奮地對我們說,看,那是大聖在和哪吒他爹交戰呢!我們抬頭一看,果然見天上烏雲翻滾,好像有天兵天將在作戰。烏雲越來越濃,有如猙獰的麵孔越來越大。我們知道,天兵天將成千上萬,孫大聖可是孤身一人啊,我們正在擔心,忽然聽碎說,大聖從身上拔了一把毫毛,朝空氣中一吹,立刻有千百個大聖出來,揮著和他一樣的金箍棒和天兵交戰。瞧,天兵哪是對手啊!哪吒和他哥哥也都不是對手。後來如果不是太上老君在背後使用卑鄙手段,二郎神哪拿得住大聖?真的,大聖被拿住了。日頭又出來了。太上老君要把大聖放到他的八卦爐裏去。剛才多麼涼爽,現在又開始熱了。但大聖是燒不死的,越燒他本領越高,不信你看,他快要從爐裏跳出來了——

正在這時,我們看到有一團火,從天上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