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看著小芸的時候,他眼裏的尺縮了回去,隻剩下了眼睛。手也不像剪刀,隻是手了。像他這種今天到東家明天在西家的手藝人,最忌諱眼睛是眼睛手是手。裁縫的眼睛隻能是尺,正如磚匠的眼睛應該是磚刀木匠的眼睛應該是斧頭或刨子一樣。不然,會惹來麻煩的。麻煩來了,一個村子的生意都會丟掉。雖然被東家看上並想納之為婿的事也時有發生,但主動權絕對不在自己手上。小芸是誰啊,是村長的女兒。村長女兒的主意怎是隨便打的。但是,他在給小芸量胸圍的時候,心還是猛跳了起來。他老是量不準。他眼睛裏的尺化作了藤,手裏的尺老是往地上掉。他的手在顫抖,像兩塊烙鐵一樣在小芸胸前晃來晃去。後來他就懵懵懂懂地碰了她一下。
“滋一一”,小芸的胸前冒起一股白煙。
小芸被駭了一跳。她的身體上跑著兩隻蠢頭蠢腦的羊。它們從她光滑而結實的頸窩、肩胛和背部跑來,它們也是懵懵懂懂的沒有一點方向。現在,經小沈的手一碰,它們恍然大悟起來。它們的臉立即熱了。但它們又是兩隻害羞的羊。雖身材挺撥卻溫順地低著頭。現在受了驚,隻好繼續慌亂地撒蹄狂奔起來。小芸追趕著它們似地一咬嘴唇,飛快地跑掉了。
小芸從村下頭走到村上頭,又從村上頭走到村下頭。她的臉被火燒著了。但她不讓它冒出火苗來。結果那火苗的活力就從眼睛、眉毛、耳朵、嘴唇、手指和腳底遊竄出去,像四處奔逸的蛇。她心中既惱怒又興奮。她不知道被人“侵犯”有時候也有這樣極為奇妙和複雜的感受。好像偷吃了什麼東西。小芸的快速走動引起了村裏人的注意。有人說,小芸,你找什麼東西嗎?小芸說,我不找什麼東西。想了想,又說,沒事做,我想找人說說話。
然而小鳳今天不在家。她到十幾裏遠的外婆家去了。外婆做壽。小鳳這時大概在她的親戚堆裏說笑,打撲克,吃黑芝麻餡的糯米餅吧。她多快活啊。她像一隻鳳在外婆家飛進飛出。她的翅膀扇起了風。小芸從沒像現在這樣掛念起小鳳來。她急切地想問問小鳳的身體,看她們是否一樣。然而小鳳今天晚上不會回來。外婆家要放電影。她今天算是快活死了。小芸控製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嫉妒起小鳳的快活來。
小芸的胸口像塞了什麼東西。一時她還不想回家。回了家,看到了小沈,該怎麼辦呢?點頭,還是不點頭?點頭,難道就那樣輕易地讓小沈碰了?不點頭,不正說明你很在乎這件事嗎?說不定,人家小沈是不小心碰到的,人家不是在給你量身材做衣服嘛,你那麼拿腔拿調地幹什麼?然而不管怎麼說,這個小沈,讓她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給她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難題。她是一點兒也不想見他了。她往村下頭溜達著。她覺得往開闊的地方走才比較對她的路子。
風很大,湖水還是那樣被吹得卷了邊。今年會不會淹呢?水一淹,小芸就要到齊腰深的水裏澇穀子。身上臉上全是泥。回到家裏,一抖衣服,口袋裏有跳蚤和小蝦米。大概它們把她的口袋當作了神秘的洞穴。這時,風濕性關節炎離她還有一段路。在將來的日子裏,懷孕和陰雨天氣會折磨得她更像一個女人。
路上有幾個牛印子。一群螞蟻在裏麵忙來忙去,搬運著一個什麼東西。她蹲下身子,興致勃勃地看起螞蟻搬家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看見小沈左手的食指用布角包著。小芸媽媽問,小沈支支吾吾地:不小心,讓剪刀劃了一下。小芸媽說,做事莫急,慢慢來嘛。小沈眼盯著碗裏:是,是。
小芸卻仿佛複了仇一般,很高興。她有些得意地望了小沈一眼,心想,善有善報,這一下,他們扯平了。
小鳳從她外婆家回來了。天氣熱,外婆家客人多,小鳳不願在外婆家過夜。再加上要放的電影她也已經看過,小鳳讓媽媽和弟妹留下,自己就毫不猶豫地回來了。
她跟小芸說:我回來了。
霎那間,小芸幾乎有些淚眼婆娑。
晚上,小芸把白天的事告訴了小鳳。她們在各自的家裏洗了澡,然後鑽進了小鳳的打了補丁的蚊帳。補丁使得她們總有一種錯覺,以為蚊帳外飛著幾隻夜鳥。小芸在澡盆裏慢慢搓洗著自己的身子。胸,臀,腰,小腹。說實話,她還未好好看過自己呢。原來,這就是自己啊。被小沈碰了的地方,個子實在是高了些。居然還長了兩顆粉紅色的眼睛。它們好奇地瞪著她。她站在澡盆裏,就像陰暗的廂房裏的一道月光。那月光似乎就要破窗而去。小芸懷著一種新鮮的感覺,興奮地踏上了去小鳳家的路。路上有石板。轉彎處,一隻蟾蜍從什麼地方慢慢爬出來,粗短的脖子一鼓一鼓的,像一個小小的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