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隻蝴蝶飛了起來，在院子門口，還跟小乙的肩膀急急撞了一下。
爺爺擦著眼睛，說，她大約是想摸摸你呢。
那天晚上，小乙開始發燒。爺爺說，都是你奶奶鬧的，她忘記她已經不能摸你了，陰陽相反，她一摸你，你就要生病了。爺爺往他額上噴了些酒，又敷上一塊毛巾。小乙聞到一股特別的酒香。在酒香縹緲中，他仿佛看到一隻蝴蝶，在他前麵飛著，與他若即若離。他忽然反應過來，那就是奶奶。原來，奶奶並沒有到天上去，她還在村子裏，隻不過她已經變成了一隻蝴蝶。隻有變成一隻蝴蝶，她才能從數學老師說的那個“麻花”裏跑出來。他跟在奶奶後麵跑著，也變成了一隻蝴蝶，一隻小小的蝴蝶。她帶他去了她的新家，那裏都是草做的席子，鮮花做的床。金甲蟲在那裏敲鼓，蜜蜂在那裏唱歌。一隻小飛蛾跑進來晃了一下又飛走了，奶奶問他是否認得它，他說不認得，她說，那是小恬啊。小恬是貴榮的小兒子，有一次去塘裏劃水，淹死了。原來小恬變成了一隻蛾子，明天上學時他要告訴大家。奶奶又指了指她旁邊的一隻鮮花床，說，這是留給你爺爺的。他嚇了一跳，說爺爺也要來嗎，他來了我怎麼辦？奶奶笑了，說，不急，爺爺要等你到爸爸媽媽打工的地方讀大學去了才來。他說，爺爺愛喝酒，你這裏哪有酒呢？奶奶說，有啊，怎麼沒有，你看。她打開一個什麼東西，裏麵果然飄出一股酒糟的香氣。奶奶做的酒糟最好吃了。那時她總是偷偷地做好，等熟了才忽然拿出來。有一次，他竟然吃醉了，走路是飄著的，一連幾天，喉嚨裏都有一股酒香。他說奶奶，你也像以前一樣，偷偷回去做一回酒糟吧！奶奶說，她現在沒空，很忙，等有空了，她會給他做的。他說，你不要做別人的奶奶啊，爺爺說你要做別人的奶奶的！奶奶並沒有回答他，轉過身把他輕輕一推，他就從高高的地方一直往下掉。
小乙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他就不發燒了。他很奇怪，奶奶怎麼說話了，可見他不是在夢裏。奶奶在夢裏是不會說話的。他相信，的確像爺爺說的，奶奶變成了蝴蝶，偷偷藏在什麼地方不讓他看見。每天放學後，他總是撲到奶奶以前偷偷做好了酒糟的瓷壇跟前，掀開來看奶奶是否回來做好了酒糟。然而每一次他都失望了。他不禁偷偷喝了一點爺爺的酒。雖然有點辣，可他不怕。酒是好東西，爺爺一喝酒，就精神煥發，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話也多起來了。有一天晚上，他醒過來，發現爺爺不見了。過了好一會兒，聽到門吱扭了一聲，他忙裝做睡著了的樣子。爺爺窸窸窣窣脫了衣服上床。爺爺不知道他眼角有灼熱的淚水。第二天晚上，他早早上了床，又裝做睡著了的樣子，果然，不一會兒，爺爺輕輕叫了聲他的名字，見他沒答應，又窸窸窣窣出去了。門外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起初他以為是奶奶，但他很快聽出來不是。他不禁很生氣，為奶奶難過起來。爺爺回來時，他故意把背對著他。為了懲罰爺爺，他竟狠狠掐自己的手，咬自己的嘴唇。想到這裏，他又猛喝了一口酒。他想，等他再看到奶奶，就把這件事告訴她，讓她在爺爺的那張花床上放上刺，紮爺爺的屁股。
爺爺從菜園回來時，小乙已經跑出了村子。他想，隻要能找到那個麻花樣的東西，說不定就能找到奶奶。自然，這不是那麼容易的。就像數學老師說的，要依賴於某種奇跡。他也已經想通了，不把爺爺的那件事告訴奶奶了。因為他發現，爺爺每次在夜裏出去後，第二天便生龍活虎年輕了許多，他又開始喝酒了。大概，爺爺對酒的愛好，跟對女人的愛好是一樣的。好幾次，他聽見他跟一些女人開玩笑，說，你這個酒瓶子。爺爺居然用酒瓶子來形容他喜歡的女人，而自己偷偷喝了爺爺的酒，這不等於，他也偷看了爺爺喜歡的女人嗎？他的臉騰地紅了。但他真的是越來越喜歡爺爺的酒了。他每偷喝一次酒，就往酒瓶裏加一點水。爺爺的眉頭漸漸擰了起來，說，酒怎麼走氣了？
喝了酒，小乙開始頭暈了。他在村子周圍轉悠。那裏有稻田和樹林，還有池塘。天色越來越晚，霧撒下來了。他聽到爺爺在村子裏喊他的名字。他手裏肯定還拎著那根瘦竹棍。他把它取了下來。現在，他開始幫別人家耕田了，要做別人的爺爺了。小乙用力捂住耳朵。他怕自己一不堅強就跑了出去。霧越來越大，不知過了多久，四周突然寂靜下來。他亂跑一氣，終於迷了路。很好，他快要見到奶奶了！這時他感到眼角一陣發熱，鼻根有酸東西，像條小蟲子在拱啊拱。他腳邊的茅草像大西洋的海水一般，又黑又深。奶奶會帶他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看看，那裏環佩叮當，琳琅滿目。在奶奶那裏，時間不是往前跑而是向後退。或者說，既往前跑也往後退。像旋渦。他看到奶奶越來越年輕了，佝僂的腰身漸漸挺了起來，紅潤的水色映著她的臉龐。她的頭發漸漸變黑，灰白的枯發成了油亮的發辮。她身上散發出一種他很小的時候在媽媽懷裏聞到過的香氣。奶奶帶他在她的世界裏旅行。一會兒，她指著一個正在吸奶嘴的小孩子說，那是你在吃奶。一會兒，她又指著一個老頭子對他說，瞧，那是你老了的時候。在那裏，他見到了許多他不認識的人，但他們都朝他笑著。等他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老得不能動了，他咳嗽著說，你哪去了，小調皮鬼，這一走，就是好幾十年呢。他說，什麼，我不剛剛離開嗎？我還聽到你在村子裏喊我呢。對了，他忘了帶一樣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爸爸媽媽給他買的電子表。媽媽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說：來，這是爸爸媽媽打工的廠子裏生產的，這根針像是你爸爸，他走得最快，他不走快不行，要賺錢你將來讀大學，買房子。這根針要慢一點，是我，我是女人，不能像你爸爸跑得那麼快，但他賺的錢，都交給我保管，他跑一圈，我就存一點，跑一圈，我又存一點。那根最小的針就是你了，我們在外麵吃苦受累都是為了你。可是他剛才忘了把它戴上。因為他每次放學後，都把它取下來，怕把它弄髒弄壞了。沒有時間，怎麼辦呢？他決定用什麼做個記號，比如摘幾片葉子放在路邊，或折一根樹枝，到了第二天，他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他忽然記起，這情形是多麼似曾相似。他聽說鄰村有個人半夜從他們村背後經過到另一個村裏去，忽然迷了路，圍著一棵樹轉了一整夜。天亮後，那個人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昨晚繞著的是一棵樹，他以為自己走了十萬八千裏呢。村裏人把這叫做鬼打牆，有人說，碰到這種情況，馬上撒一泡尿，邪氣就會沒有了。現在，他忽然想到，也許那根本不是什麼鬼打牆，而是他無意中闖進了數學老師所講的那個“麻花”裏。不信他就來撒泡尿試試看。這樣一想，他還真有了撒尿的意思。可是，他又是多麼不願意撒尿啊。他怕一撒尿，就什麼都沒有了。但他越怕撒尿，便越要撒。他渾身打著冷顫，終於迫不及待地掏出小家夥對著什麼地方嘩嘩撒了起來。
這時，他忽然聽到爺爺叫道：原來你在這裏！爺爺的電筒光戳在他臉上。不過這次，爺爺並沒有揍他。他一把抱起他，手裏沒拿那根瘦竹棍。
第二天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小乙清早起來上學，看到一個陌生人經過他們村子。那人東張西望，一副很神秘的樣子，小乙聽到他好像在自言自語：奇怪，他們地上的人怎麼是這樣的呢？二是數學老師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