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童年到今天,我的雙手已長滿語言的老繭
——於堅
一隻蒼蠅飛進了人住的地方。它很輕易地飛進來了。是一陣風把它刮到了這裏。它在風裏翻了個身。風嗆得它一趔趄。但它不愧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家夥,一翻身就坐在了風上。風像一條鯰魚那樣用力撣了撣尾巴,差點把它摔了下來。它尖叫著。末了,風落在地上,它也就跟著在地上了。它和風每天不知要玩多少次這樣的遊戲。這是一隻灰黑色的、麻殼的蒼蠅,看上去有些像黑色幽默。人住的地方門窗洞開。沒有紗窗之類。門外是一個很大的土場子。邊上有一排樹。幾棵杉樹,幾棵桃樹。杉樹是人預備著日後孩子結婚做家具用的。它那漂亮的紋路目前還在緩慢地生長,就像小提琴協奏曲剛拉了一個開場。桃樹下部的枝丫已經被損壞了一些,倒掛著,斷裂處顏色已經發黑,好像在漸漸遺忘。下垂的枝梢出於一種本能,從逆境中向上翹起,慢慢地把手伸長,想把自己重新拉上去。日漸濃密的葉子參差披拂,但給人以撲空之感。那些果實,在還未成熟時就被自家和別家的小孩子摘去了,隻剩下樹梢的幾隻,在風裏隱隱約約,讓心存不甘的孩子睡不安穩。孩子沒有耐性等到果子成熟。總有一天,他們要用更加強硬的手段把更加成熟的果實打落到現實的地麵上。土場子上還有幾粒新鮮雞糞。那些雞,一邊唱著歌,一邊就把這些標點符號樣的東西撒下來了。雞糞有一股結實的香味。蒼蠅是很喜歡的。一頭小豬大模大樣地走了過來。豬從小就有這種大模大樣的氣度。不過這時候它要是奔跑起來,和一隻兔子是沒什麼兩樣的。它要等閹掉後,才被關進欄裏,一門心思地長人所希望他們長的東西。小豬一點也不商量,就像小孩子撿棋子似的,把雞糞全撿到了嘴裏。蒼蠅有些生氣。它朝豬狠狠地進攻了兩下。但比螞蟻撼大樹好不了多少。所以它飛進人的屋子裏是帶著一股氣的。它在地上呆了好一會,手腳還在顫抖。它的手腳其實永遠在微妙地顫抖。可能它是一個心胸狹隘、容易激動的家夥。
玻璃的反光照在地上。蒼蠅剛好就泊在那光亮裏,像微型的戰鬥機。它是不是感到了些耀眼。它的複眼威風凜凜的。它的翅膀一張一翕,十分生動。人的孩子喜歡蹲下來,看光明裏的蒼蠅。它在一小方塊的光明裏,人的孩子像是在看電影。這給人的孩子一種神奇的感覺。仿佛這電影是由他操縱的。蒼蠅在電影裏十分孤獨。人的孩子想起了一些電影鏡頭,比如一個俠客走在一望無垠的沙漠裏,前麵有一個神秘的客棧。人的孩子根據他的經驗和想象,設置了種種情節。他的頑皮拱了出來。他想捉住蒼蠅。但它太小,遠不如麻雀和知了容易上手。人的孩子上樹捉知了是很有一手的。吱溜他就上樹了,連狐狸都很吃驚。捉知了要從前頭下手。知了來不及轉彎,就給逮住了。很多人不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捉不住知了。孩子也想這樣捉蒼蠅,但他擔心一下子把它弄傷了。它太嬌嫩了。人的孩子喜歡這個季節。大地成熟了。有各種果實。和細小的動物。蝸牛,金甲蟲,牛角蟲,蒼蠅,蚊子,蝴蝶,蜜蜂,螢火蟲。蚊子的嗡嗡聲在人的孩子聽來,是很美好的音樂。它的歌聲,適宜於有月光的晚上唱。人的孩子才不怕蚊子吸血什麼的。他有的是血。牛都不怕他還怕什麼?有一次,他做了個試驗。拿棗刺往指頭上一紮,鮮豔好看的血竟源源不斷地滴下來。好像他小小的身體是一個天空,可以不停地下雨一樣。
還沒等人的孩子想出一個主意,蒼蠅已經嗡地飛起了。它有點熱。它扇扇翅膀,歇到了一個陰涼的地方。在那裏,它遇到了另外一隻蒼蠅。這一下,人的孩子糊塗了。他分不清哪是剛才的那一隻蒼蠅了。誰能分清楚呢,隻有蒼蠅自己才分得清楚。但人的孩子不這樣認為。他固執地認為這隻蒼蠅就是這隻蒼蠅,那隻蒼蠅就是那隻蒼蠅。它們雖然形狀一模一樣,就像孿生兄弟,但仍是完全不同的。孩子這種固執的念頭來源於若幹次大人們把他(們)毫不當回事,隨便混淆他們之間的區別。比如親戚或父母的朋友還有村裏的叔伯,就經常分不清他和他的堂兄弟以及其他孩子的區別。他們經常張冠李戴指鹿為馬,這讓孩子很生氣,覺得受了傷害。他簡直不明白大人們是怎麼做的。看起來做大人比做孩子更簡單、更不講道理哪。為了區分這兩隻蒼蠅,人的孩子還真的動起了腦筋。他一動腦筋,辦法就像熟透的桃子一樣從樹上掉了下來。他踮起腳,從五鬥櫃上把奶奶梳頭的鏡子拿下來。鏡子像銀瓢一樣,把屋外的陽光舀進屋裏。你願把它舀到哪裏就舀到哪裏。這一招,他還是跟姐姐學的。姐姐大他五歲,已經讀到小學三年級了。再過兩年,他也要被送進學校。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渴望讀書的事。讀了書的姐姐說話總有一種教訓人的口氣。好像是站在凳子上。什麼了不得的。他喜歡水(暑)假裏的姐姐。水(暑)假裏——每年這個時候,村下首的湖灘便茫茫一片,大水呲牙咧嘴地爬了上來——姐姐帶他去挖野菜,捉泥鰍,劃水。姐姐從水裏站起來,就像蓮杆戴著荷葉。有一次,姐姐就拿了鏡子,切了一片陽光在屋裏,叫他去捉。陽光像瓷盤一樣丁丁當當跳躍。像車輪一樣到處滾動。他就去捉。但狡猾的姐姐總是及時地讓它從他的手裏逃脫了。最後,當他完全捉住它的時候(姐姐故意不動,鏡子在她手裏發呆),他卻忽然發現它牢牢粘在地上,他怎麼也揭不起來。就像煎麵餅放少了油。然而地麵在那明亮的光影裏纖毫畢現。現在,他就切了一片陽光蓋在那兩隻蒼蠅身上,被驚起的無疑是開始那一隻蒼蠅。因為它剛從亮光裏脫離出來,十分不願意呆在裏麵。果然有一隻蒼蠅馬上從陽光、從瓷盤裏飛出來。人的孩子為自己的計謀得逞幾乎跳了起來。他跟上了那隻蒼蠅。
蒼蠅飛上了桌子,飛上了條台。條台上有一對不知是什麼時候的青瓷帽筒。一隻帽筒上畫著一棵鬆樹,一個大額頭長胡須的人在問一個腦袋剃得光溜溜、紮著兩隻朝天撅的孩子,孩子用手一指,這一指就指到了另一隻帽筒上。那裏一片青山,幾朵卷著的白雲。帽筒裏插了一隻雞毛撣子。人的孩子聽說這帽筒和雞毛撣子都是祖上傳下來的。祖上都已經做了神仙,在天地之間能上能下,飛來飛去。人的孩子覺得祖先真是神氣。條台上還有兩隻鐵殼開水瓶,一個茶盤,上麵放著幾隻白瓷青花的茶杯。有的已經裂了縫或磕出了口子。桌上的茶杯沒有蓋。杯口黑黑的,杯裏也黑黑的。是茶釉。蒼蠅在條台上繞了一下,又飛到了桌上,趴在茶壺嘴上往裏看。但並不敢往裏爬。裏麵黑古隆冬的。想了想,它還是一轉身,歇在茶杯上。它大大地吃了幾口茶釉,大概是覺得香,便得寸進尺地翹起屁股往裏爬。人的孩子很奇怪,這蒼蠅怎麼像他爺爺,也喜歡吃茶釉。爺爺把茶喝幹,再用指頭把茶葉拈出來嚼,最後還要舔舔杯裏的茶釉。爺爺的舌頭像一條牛在牆上擦癢那樣,在茶杯的邊沿擦來擦去。孩子特別覺得有趣。蒼蠅在茶杯裏呆了好一會。孩子踮起腳,想看看它在幹什麼。他剛伸出頭,蒼蠅也伸出了頭。它又從杯裏爬出來了。它的複眼傻乎乎的,十分地溫柔。好像表現它的雜技似的,它沿著杯沿勻稱地爬了一圈。要是姐姐看到了,非用巴掌把它拍死或把它轟走不可。姐姐討厭蒼蠅。她說:細菌。病。拉肚子。姐姐說,你知道它們是哪來的嗎?是廁所裏的白蟲子變的。她看著沾在手上的蒼蠅的屍體,會惡心得直吐,然後把手和茶杯都洗三遍。現在,她一邊說,一邊又要吐。她嫌奶奶不衛生。吃菜也挑挑揀揀,不敢夾碗麵上的。她一放學回家,便雞飛狗跳,一切都不得安寧。奶奶對她十分不滿,對她說,就是你,名堂多。奶奶差不多六十歲了,身體還很硬朗,硬朗得像剛漿洗的棉布,發出了光。奶奶叫蒼蠅不叫蒼蠅,叫蠅蠓哥哥。奶奶叫很多東西都叫哥哥,比如月亮哥哥,蠶豆哥哥。奶奶對著月亮教他唱:月亮哥哥,下來坐坐;月亮姐姐(讀jia),下來耍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