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嚷嚷著,被一夥兵卒簇擁著從城門那邊走進酒館裏的時候,孩子正騎在樹上射果子。樹是苦楝樹,葉子已經掉光了,滿樹的苦楝子金燦燦的。更小一些的時候,孩子曾從地上撿起來吃過,但馬上又吐了。他像隻猴子似的,摘下一顆苦楝子,夾在彈弓上,去射另一顆苦楝子。彈弓是他自己做的。他把從城外撿來的弓改了改,就成了。每打一次仗,它們和那些被折斷的刀槍一樣,被扔得到處都是。因為不愁子彈,孩子樂此不疲。這時的苦楝子硬綁綁的,正適合做子彈。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就會掉下來,在泥土裏爛掉,它們的核,又會長出極小的樹。它們真漂亮啊,苦楝樹長大了不漂亮,可它們小時候真漂亮。就像一個人說的,小時候聰明,大了不一定聰明。這時,孩子身體的顏色幾乎和樹身溶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大家隻聽到樹上有劈劈撲撲的聲音,說,下雨了吧?有人跑到外麵來看。有時候,雨總是先下兩三點,然後越下越大,劈劈啪啪響成一片的,可以清楚地聽到雨腳從東到西或從西到東的奔跑聲。
就是這時,孩子看到了那夥兵卒。他們和城頭的兵卒穿的一樣。其實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幾天前,城頭的兵卒穿的還是孩子熟悉的衣服,現在,他們的衣服和模樣看上去都顯得陌生。昨天深夜,孩子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回來了。孩子馬上翻身坐起來。那是爹的聲音。爹拍打著衣服,好像上麵滿是塵土。奇怪,他沒聽到厚重的盔甲的聲音。以往,爹回來是穿著盔甲回來的,孩子喜歡聽盔甲上金屬的撞擊聲。還有刺鼻的汗餿味。娘燒了熱水給爹洗澡。夜很深,爹打了一個噴嚏。娘說,你不會受什麼處分吧?爹說,不知道,反正他們讓我回來了。娘說,你們這樣也不好。爹說,有什麼辦法,聽說城裏被吳侯的人馬占了,我們就沒心思打仗了,要打就拚命,後來又聽說你們安然無恙,我們就不想拚命了,這不,我們幾個人瞅了個空子,就跑回來了,被吳侯的兵卒捉住,不但沒挨打,反而還送了一些吃的叫我們帶回家來。娘說,這麼說來,你不用再去打仗了?爹說,是啊,我已經下了決心,不再去打仗了,不管怎麼說,關將軍待我們也不薄,叫我以後去跟漢中王打仗,我也不樂意,窮就窮一點,隻要能跟你和孩子守在一起,我也知足了。娘歎了口氣說,就怕由不得自己。
孩子這才知道爹當了逃兵。後來他聽說,失去了荊州城的關將軍很狼狽,連連吃了敗仗。荊州的士兵已偷偷跑掉了一大半。孩子很難受。第二天起了床,爹過來摸他的頭,他沒讓,爹拿點心給他吃,他也不要。他拿了自製的彈弓,跑到外麵來了。
孩子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城門口。那裏最熱鬧。從早到晚,熱鬧就像蒸鍋裏的開水,止也止不住。賣饅頭包子的,炸油條的,過血腸的,還有餛飩,涼麵,大湯。湯裏有大塊的牛肉和燉得很爛的蹄筋。有時候,他會從家裏偷來銅錢,到城門口來美美地吃上一頓。但今天,孩子對這些置若罔聞。這段時間,娘也沒心思管他。爹跟著關將軍打襄陽,可一夜之間,東吳的人馬打扮成做生意的,渡江來奪了荊州城。本來,娘以為他們要被抓起來,沒想到不但沒被抓,還有人送了東西到家裏來。
甕城那邊,有兵卒在走來走去。進城賣菜的人都要停下來檢查。實際上,這幾天進城賣菜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住在城裏的人,倒是可以自由出去。有的便跑到軍營邊,大聲朝裏喊。孩子想象以往那樣爬上城牆,可被東吳的兵卒趕了下來。城牆邊也有許多樹,不過不是苦楝樹,是枸葉樹。它們的葉子,像蝴蝶似的,是彩色的。每年到了這個季節,便好像有萬千蝴蝶在風中飛舞,孩子看得呆了。
那幫人一下子把酒館塞滿了。他們鬧鬧嚷嚷地要老板把酒壇子都搬出來,他們要開懷暢飲。老板小心翼翼問道,有什麼好事情,值得軍爺們這樣高興?一個小兵說道,你還不知道啊,我們馬將軍立了大功,把那個山西佬捉住了!吳侯賞了好些銀兩,還升了職,並且把呂布騎過的那匹馬也賜給了馬將軍。
老板吃了一驚,說,真的?手裏的什麼掉到了地上。
孩子哧溜從樹上滑了下來,可能是這幫人的盔甲太新了的緣故,他覺得有些刺眼。
有人揪住了老板的衣領,說,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我們馬將軍捉住了山西佬,你不高興?告訴你,如果我們把這件事跟吳侯說了,你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老板彎腰把東西撿起來,原來是舀酒的勺子。他拿布巾把勺子揩了揩,說,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手老是拿不住東西,昨天我還失手打破了一隻碗。說著,老板從櫃台下把昨天打成兩邊的碗拿出來給他們看。他不舍得丟,大概是希望有什麼奇跡,能讓那隻碗複活。
這時,那個被叫做馬將軍的矮矮墩墩的家夥擺了擺手,說,今天大家高興,別說不吉利的話,老板你隻管拿酒來,讓兄弟們喝個痛快。
其他人聽說後也圍過來了,瞧著那個家夥,帶著一些不信任的神氣,說,將軍您是怎麼捉住關將軍的?不是說他去了麥城嗎?
那個家夥輕蔑地笑了起來,仰脖灌下一碗酒,抹了抹嘴角,說,什麼關將軍,我聽著刺耳,你們要是看到了他那落魄的樣子,看還叫不叫得出關將軍,我隻叫他山西佬。告訴你們,他已經被關在大牢裏了,剛開始,吳侯給他送綁,他還不肯,給他賜坐,他也不坐。如果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吳侯對他肯定沒那麼客氣了。
有人把板凳往他們那邊移了移,酒館裏板凳總不夠用,因此有的人一占到板凳,便不肯把屁股挪開,好像要讓板凳長在屁股上似的。他說,姓關的真的有那麼厲害嗎?這次,他的眼睛睜開了沒有?是不是他一睜眼,就真的要殺一個人?
那個人咬著一口外地口音。看打扮,也不像本地人,大概是來荊州做生意的。荊州是做生意的好地方。但這幾天,大家對做生意的人都有些提防,一開始,故意離他遠一些。這不,他主動跟那幫兵卒套上近乎了。
一個兵卒說,屁,真的有那麼厲害,還能讓我們馬將軍給捉了?這次,他就是想把眼睜開,我們馬將軍也不會給他機會,就是睜了,也沒用,他已經被繩子綁住了。
另一個兵卒說,即使山西佬有那麼厲害,可我們馬將軍更厲害,這段時間,我們馬將軍練功可刻苦了,把土磚綁在大腿上練輕功,晚上要打好幾套拳才睡覺。
大家都點頭表示佩服,紛紛把頭轉向那個家夥,酒館老板也滿臉堆笑。他重新鎮定下來。他才不管誰做城裏的領主,隻要不影響他做生意就行。他發現東吳人用錢很大方,而且都以為荊州的東西比江東便宜,不禁暗暗高興。他仰臉望著姓馬的說,馬將軍,來,這一碗我敬你,說實話,以前,我擔心打仗會讓我做不成生意,現在我放心了,關……姓關的在城裏的時候,也太嚴了些,對我們和江東做生意,不是很讚成,為此,我的一個親戚還挨了打,現在好了,我們是一家人了,可以放心地做生意了。
又有人問,聽說吳侯的眼珠子是綠色的,是真的麼?
姓馬的家夥仰了仰臉,說,可不,正所謂奇人異相,我家吳侯雖然年輕,可行起事來顯得比誰都成熟。當初,把孫夫人嫁給劉皇叔,就是我們吳侯的主意,其他一些老臣是很反對的,為此有幾個老臣還鬧了別扭,可那個山西佬,根本不把這件事放在眼裏。
酒館老板說,開始,我真的以為他個子比我們高許多,可那次,他帶著人騎馬從城門口過,我看也不過如此,他的眼睛倒是老眯著的,可一個人老眯著眼,能辦得成什麼事?我甚至擔心他睡著了,當年,他千裏走單騎,其實哪裏有一千裏?再說,曹丞相也不是真的想殺他,不然,恐怕十個關雲長也不夠他殺的。還有啊,那個刮骨療毒我看也是假的,反正我們又沒看到,都是聽他手下的人講的。
哎喲一聲,酒館老板忽然捂住臉叫了起來。把手挪開,大家看到他的臉立即腫了,有人到地上找,隻看到幾粒苦楝子。老板嚎叫道,哪個在暗算我?
那幫人立時拔起了家夥,警惕地四處張望。可周圍並沒有什麼可疑的人。他們懷疑那暗器是衝著他們的馬將軍去的。
老板揉著臉。他的臉變得一邊大一邊小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說,關……姓關的怎麼不投降呢?如果投了降,說不定還可以做我們的領主,他又不是沒投降過,當年,不是也投降過曹丞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