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滅種(1 / 3)

那年冬天,我家收到了父親從部隊裏寄來的信。

其時,祖母正帶著我在地裏挖苕。小腳的祖母不很利索地揚起挖鋤。風很大,祖母有時會打一下趔趄。幾乎每挖一下,就有一隻或幾隻苕吱吱叫著翻滾了出來,紅紅的,不知如何藏身。有的苕被挖破了,露著白色的傷口,很快有汁液流出來。這時祖母總是說,怎麼又挖傷了!她不說挖破,而說挖傷了。每傷了一隻苕,祖母都要上前去摸摸。我跟在後麵,把苕臉上的泥土抹淨,再放進籮筐裏去。剛挖出來的苕還有一絲暖氣,但很快就被風吹走了。我的手沾滿了泥土和汁液,指尖冷得發痛。幾乎整個冬天,我的手上都沾著這種由白變黑的汁液。

大概就是這時,我聽到遠遠有人喊著我祖母。等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楚是在大隊當會計的細豆。他手裏揚著一封信,邊喊邊從田塍地壩上曲曲折折地過來了。

細豆說,喜從部隊來信了!

祖母忙在身上揩了揩手,把信接了過來,客氣地向細豆道謝。細豆說,沒什麼,順帶過來嘛。見細豆還站在那裏,沒有走的意思,祖母好像明白了什麼,又把信從貼身的衣袋裏掏出來,對細豆說,要不,你給我念念?細豆就忙把信接過去,毫不客氣地拆開,慎重地念了起來。

那時,我們大隊裏的幹部,不但送信,似乎還負責讀信。

父親在信中寫道,今年過年又不能回家,因為部隊裏學習抓得很緊,天天要讀書學報做筆記。通過學習,他的文化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字也寫得比原來好多了(父親的字個頭很長,統統向一側傾倒,仿佛忽然從臥倒的姿勢裏立起,拿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往前衝)。父親又說他還保留著十幾張《紅燈記》的劇照和一本連環畫,等下次回家帶給我。末了他說,雖然他也很想回家探親,但學習更重要,首長說了,改造我們的世界觀是當前的首要任務。

細豆讀完信,又從頭到尾默看了一遍,才把它折起來還給我祖母。

等細豆走遠了,祖母才失望地說,等了這麼久,你爹還是不能回來。

說實話,除了沒有連環畫和《紅燈記》的畫片看,當時我不知道爹回不回家探親有什麼重要。但無疑,我的熱望又落空了。仿佛找到了借口,我用力踢了一下苕,眼淚緊跟著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晚上,我們一家人圍在油燈下,由母親把信又讀了一遍。祖父和祖母都不識字。祖父用力盯著我父親的信,仿佛這樣,信的內容就可以得到證實。我母親讀到了小學六年級,聽說她不再讀書的時候,老師還家訪了好幾次,希望她再讀。母親可以寫信,自己記工分。吃了晚飯,到生產隊裏的會計那兒記一次,回來自己又記一次,到了年終,母親就知道會計算沒算錯。每當這時,祖父的胡須就有些驕傲地翹了起來。

所以等我到了讀書的年齡,祖父就說,讀書去吧,將來可以自己記工分。

母親讀完信,什麼也沒有說,低著頭到房裏去了。祖父和祖母也沒有說話。我抬起頭來,看到母親的影子投在牆上是那麼好看。

父親是在我快兩歲的時候去當兵的,之前他在一個叫埂上的地方打鐵。高熱的爐火和不斷地掄錘,使得父親麵孔黝黑肌肉鼓起。據說,家裏人當初對父親突然去當兵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突然去參軍的原因是,一個參軍者因為有人密告他成分不好而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被刷下來了,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怎樣才能找到一位各方麵都合格可靠的人選呢?有人想到了我父親,於是連夜把軍裝送到我家裏來,叫他穿上,馬上去公社體檢。父親這一去就是好幾年。

半夜,我聽到母親在哭。

轉眼就是春天。到了春天,事情就多起來了。祖父要耕田,播種。他穿起了蓑衣,戴上了鬥笠,整日赤著腳。祖母用一隻瓷碗,盛上自己醃製的生薑,屋子裏彌漫著一種潮濕而辛辣的氣息。如果再喝上幾口老酒,祖父就會高興得像我們小孩子一樣。祖母每天早上都要摸一摸雞的屁股。終於有一天,她叫了起來,開窩了,雞要開窩了!雞下了一陣子蛋,忽然又不下了,整天蜷伏在那裏,身上的毛蓬蓬鬆鬆的,像我們村裏的懶婆娘冬花。冬花是當時我們村裏最懶的女人,每次出工總是最晏。她男人木根是做木匠的,身體不好,老是咳嗽。但分糧食時,她家卻一點不比別人少,因為她家裏人多。冬花做事懶但生孩子勤快,幾乎每年都要生一個,一共生了六個。仿佛大家一不留神,她就會生一個下來。當我家的母雞一旦像冬花那樣毛發不整,祖母便說,又抱窩了。也就是說,它要孵小雞了。如此說來,冬花一年到頭都是在抱窩麼?這個奇怪的想法讓我在看到冬花時,不由得打量起她那肥大的屁股。因為我發現,雞都是用屁股抱窩的。它老是眯縫著眼,神態像有些害羞。祖母在一隻小圓桶裏墊上稻草,做成一個窩,經過挑選,放了二十多個雞蛋在裏麵,然後把那隻雞放了上去,罩上篾罩。說也奇怪,屁股一挨著蛋,懨懨欲睡的母雞就目光炯炯,認真地照看起屁股底下的蛋來。半夜忽然醒來,我聽到它還在不停地翻動著它們。但家裏有一隻雞孵蛋也就夠了,其它睡眼惺忪的母雞,一律被祖父作為偷懶的典型抓了起來,摁進屋後的水池子裏嗆水。好像要把它們身上的懶氣趕跑。這樣淹了幾次,它們果然打起了精神,開始了正常的覓食。又過了幾天,就喔咯嗒喔咯嗒地重新下起蛋來了。

剛孵出來的小雞並不那麼容易養活。餓狗、黃鼠狼、野貓隨時都在窺伺著它們。剛才還十七隻,轉眼就少了一隻。那時,祖母可以為失去一隻小雞哭上一場。當一窩小雞隻剩下幾隻並慢慢長大時,祖母一共要流多少次眼淚呢?還有蛇,也從洞裏爬出來了。它們吐掉了口裏含的土,開始蜿蜒地四處覓食。據說,被蛇含過的土金黃金黃的,有一種特殊的香氣,餓狗聞到了,便一口把它吞了進去。

就這樣,瘋狗在我們的視野中出現了。我們那兒的人認為狗就是吃了蛇冬眠時含的土變瘋的。瘋了的狗離群索居,在田野上遊蕩。據說被瘋狗咬了的人,沒有能活下去的。如何識別瘋狗和逃避瘋狗的追咬,一時成為大家十分關心的話題。概括起來,大概是這樣的:瘋狗的毛發是亂蓬蓬的,像許多漩渦。目露凶光,嘴巴流下涎液。尤其重要的一點是,它們把尾巴緊緊地夾在兩腿間,就像壞人那樣。當時,我們在書上和電影裏看到的、形容壞人最多的一種說法就是,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從此我們看到狗,不是先看它的頭和身子,而是看它的尾巴。如果它翹著尾巴,我們就放心地走近。如果它的尾巴翹得不是那麼高,甚至拖了下來,那我們就分外小心。據說瘋狗趕人的時候,像蛇一樣,走的是直線,如果你也這樣,那不管怎麼樣,你都逃不掉,唯一的辦法是,你趕快轉一個彎,它就撲空了。一旦被瘋狗咬著了,是很可怕的,最後也變成了一條瘋狗,見人就咬。也就是說,隻要這個世界上有一條瘋狗,隻要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被瘋狗咬了,那很可能全世界的人都會變成瘋狗。

通知是由隊長寅茂從大隊裏帶回來的。每次寅茂帶回通知,都好像領到了聖旨。看他敞著衣襟,腆著肚,每走幾步便故意咳嗽一聲,我們就知道他又帶來了新的通知。但他把通知藏在肚子裏,在他正式宣布之前誰也休想看到它。他的胸前晃動著一隻口哨,有時候,風會在它上麵吹出一些回音。那時,我們小孩子最渴望的便是一隻口哨。我們也想像寅茂那樣把口哨吹幾吹,說不定會有很多人聞聲而動從屋裏跑出來呢。

寅茂吹起了口哨,接著扯大嗓子喊開了:開會了,開會了,到棗樹腳下開會了!說是棗樹,其實並沒有樹,隻有一個很大的棗樹樁。原來的棗樹在日本人打過來的時候就有了。他們在村前的山上修炮樓,建雕堡。我祖父還給日本人挑過水,從山下挑到山上,用一種尖底的桶,不能停歇,歇了水就會潑出來。日本鬼子連監工都省了。他們想砍掉棗樹,但一刀下去,樹出了血,鮮紅的,濺到了他們臉上。日本人就不敢砍了。棗樹被砍掉是一九五八年的事。據說,棗樹被砍倒的時候,差點砸了房屋,鮮紅的樹汁幾乎把半個村子浸透。從此,大棗樹沒有了,但有什麼集會,大家還是習慣於說,在棗樹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