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快聚攏了。寅茂站在樹樁上,又拿起口哨吹了一下。大家靜了下來。寅茂大聲說道:接到上麵的通知,鑒於當前瘋狗猖獗,我們要開展一場轟轟烈烈的全民打狗運動。寅茂在發布通知的時候,盡量保持它書麵的威風凜凜。他接著說,按照辯證法的觀點,每一條狗都有變瘋的可能,也就是說,每一條狗都是未來的瘋狗,既然如此,我們應該防患於未燃,將事情的苗頭扼殺在搖籃之中(我們知道,有的話是隊長寅茂的臨場發揮,他企圖把自己說的話塞到上麵來的通知裏去,以此來滿足他的虛榮心)。春耕生產在即,我們一定要在此之前把村子裏的狗全部消滅掉,以維護春耕生產運動的正常進行,對於過路的野狗,我們更不要心慈手軟!大家知道,我家裏也有一條狗,名叫紅衛,這麼多年,它一直忠心耿耿,為我看家護院,但誰也不能保證,它永遠忠誠,因為它畢竟是一條狗,覺悟不高,所以明天,我將在這裏親手把它吊死。我已經在大隊裏下了保證,作為隊長,我一定要起到模範帶頭作用!就這樣吧,散會。
寅茂誰也不看,轉身就走了。大家圍著樹樁像一團蟲子似的嗡嗡議論起來。那大多是家裏有狗的。沒有狗的,站了一會兒,便事不關己地走開了。沒有走開的還有幾個女人。她們目光短淺憂心忡忡地說道,沒有狗,叫誰來舔孩子的巴巴啊?我們那兒把小孩子的大便叫巴巴。誰家的小孩子拉了屎,大人站在門檻上喊一聲:屋來啊狗狗!立刻就有一條或幾條狗歡騰著縱身前來,把地上的屎舔得幹幹淨淨。
我家裏沒養狗。我每從外麵弄來一條小狗,都被他毫不猶豫地扔掉了。祖父是個有潔癖的人。他不喜歡既吃屎又偷吃米飯的家夥。狗在外麵找不到吃的,就會到灶屋亂翻,有時把飯鍋都掀翻了。祖父不但不讓我養狗,也不讓我養其他動物,即使燕子在房梁上做窩,他也要拿竹竿把它戧掉。祖父隻喜歡雞、豬和生產隊裏的牛。就是鴨,他也嫌它老呆在水裏,不像雞到了晚上就知道回家。有一段時間,趕鴨成為我們村子裏有趣的事情之一。我們圍在塘邊,往水裏扔著土巴或瓦片,把鴨往自己家裏趕。但當趕鴨的人多起來,並且方向也不一致的時候,那些鴨子就滿塘飛奔,顯得驚慌失措無所適從,結果是趕鴨的人互相吵了起來。祖父是急性子,又不會劃水,趕不到鴨子,就在塘塍上暴跳如雷。從此他對家裏的兩隻鴨子實行了禁閉,把它們活活改造成了旱鴨子。
第二天一早,寅茂果真把他家的狗紅衛五花大綁地扔在棗樹樁上。那是一隻矯健有力的公狗,經常惹得村子裏的母狗爭風吃醋互相撕咬。後來,它騎著得勝的母狗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這一走要走好久,我們小孩子跟在後麵看。有一次,單身漢貴林不知發了什麼瘋,抓了一把辣椒粉撒在狗屁股上,結果兩隻狗同時跳了起來,一邊跳一邊發出嚇人的咆哮。貴林拍起了巴掌。寅茂聞訊趕來,把貴林狠狠罵了一頓。他用鹽水細心地給那兩條狗洗屁股,慢慢地才把它們分開。
現在,紅衛被綁在那裏,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它仰視著圍觀的人群,發出了唁唁的叫聲。寅茂的小兒子三丁看來是哭了好多回,臉上的淚道道還沒有幹。三丁小我們幾歲,我們是不可能跟他玩的。這時寅茂被三丁的哭聲糾纏得不耐煩,抬起巴掌就給了他一下。哭聲戛然而止。寅茂說,滾回去!三丁還是不說話,憤怒、絕望而執拗地盯著寅茂。寅茂再次抬起了手。幸虧這時從人群裏伸出一隻手來,把三丁拉走了。我一看,是寅茂的老婆霞芝。她臉色鐵青。
搬掉了絆腳石,寅茂鬆了口氣。仿佛三丁剛才讓他丟人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小孩子啊,覺悟不高,大家莫怪。說著,他從褲袋裏掏出一根細麻繩,從狗頸繞了過去,然後勒緊。
棗樹樁不遠處還有一棵棗樹,光禿禿的。聽說把老棗樹鋸倒幾年後,它就從地裏冒了出來。但它一直就那麼歪歪扭扭地長著,許多年來既不開花結果也沒見長粗壯,仿佛根正苗紅的貧農家庭裏出了一個不爭氣的四類分子,大家不知道它是不是老棗樹的種。但因為它長在老樹樁旁邊,在沒有完全弄清楚它的血緣關係之前,大家也不敢把它怎麼樣,就好像單身漢貴林,雖然好吃懶做吊兒郎當,但他爹是烈士,所以一樣要給他分糧食,到了過年,大隊裏還要送幾張好看的散發著新鮮油墨香的年畫。現在,寅茂家的狗紅衛就被吊在那棵光棍棗樹上。有一種說法是,狗這個東西命賤,很難死斷氣,隻要挨著地,吸到了地氣,它還會活過來。如果吊起來它就沒辦法了。
寅茂把狗吊得很高。開始它還劇烈地掙紮著,四蹄騰空亂刨。可很快,它的身子就沒有動靜了。紅紅的舌頭像一麵紅旗從它嘴裏飄了出來,好像電影裏的烈士在死前才亮出他的真實身份。但是,它可是一條潛在的瘋狗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翻臉不認人地咬我們一口,然後我們也變成瘋狗到處咬人!這太可怕了。理智趕跑了我們頭腦裏不恰當的聯想。
寅茂說,三天之內,務必把村裏的狗殺盡。
寅茂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種既忠誠可愛又惡狠狠的味道。
但很快大家就知道,寅茂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他不應該將他的狗絞首示眾。大概他希望像大隊裏開批鬥會一樣,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但狗根本不吃這一套。它們遠遠目睹了被吊起的紅衛,然後開始了咆哮和奔跑。以前,我們隻要打個呼哨,或者往它們麵前扔一塊苕皮,它們就會搖著尾巴跑過來,用舌頭舔著或蹭著我們的褲腳,任我們的手在它們身上推來搡去。但現在,不管大家怎麼誘騙,它們就是不肯近前。看來,寅茂的大義滅親不但沒有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反而打草驚蛇了。狗是靈敏的動物,不會像豬那麼笨。我們曾看過食品站裏殺豬。一個大院子,十幾頭豬。一頭豬在屠戶手裏嚎叫,其他的豬還在若無其事地搖著與肥壯的身體相比顯得很滑稽的細小尾巴。有人說,寅茂啊,你的精神是可嘉的,但缺乏階級鬥爭的經驗。寅茂拍拍額頭,說,是啊,我都糊塗了,既然要把它們趕盡殺絕,何必要把我家紅衛絞首示眾呢?不太情願殺狗的人似乎懷著僥幸暗暗鬆了口氣。但寅茂的頭腦絕對是清醒的。他馬上說,狗能跑多遠呢?勒死它是看得起它,不能勒死的,我們還可以采用更革命的手段呢!接著他布置任務,各家的男勞力都回去拿挖鋤和鍬,打狗,打死一條狗記多少工分。並且他還說,他家的紅衛,就不用記工分了。
單身漢貴林拍起手來。說到打狗,他最有勁了。
狗在野外奔跑。它們失魂落魄,已經轉著圈跑了一天一夜。當鋤頭和鍬像地裏的高粱稈一樣揚起,它們就像箭頭似的向四處逃竄。然而在更遠的地方,它們又聚到了一起。大概它們覺得這樣,多少可以減輕內心的恐懼。它們喉嚨裏有低沉的悶雷滾過,連它們自己,也被這聲音嚇住了。這時它們會忽然碰到從別地方跑來的狗,雙方站在那裏,愣愣地打量著,然後都往回走,仿佛它們知道天下已經是一樣了。一隻狗,要想成為野狗其實是很難的,或許有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實際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它們是不會去做野狗的。於是,大家驚訝地發現,它們又在慢慢往回走了。一個晚上沒有回窩,它們顯得很憔悴,有些可憐兮兮。平時,如果它們做錯了事,主人便把院門早早關上不讓它們進來以示懲罰。它們把臉挨著牆,不停地唁叫,一叫就是一整夜,第二天,主人打開院門時,它們還是緊挨在那裏,看到了人,忙站起來搖尾巴,舔人的褲腳。現在它們一路嗅著,隨時防備著險情的發生,它們走一陣,朝著村子望一陣。它們快堅持不住了。它們從沒做過野狗。一條狗成了野狗,大概就跟人成了孤兒一樣可怕。我們不由得暗暗著急。有時候,大人們的心腸是多麼的硬啊,寅茂可以把他家的紅衛掉死,紅興可以拿一塊土磚吊在地主婆孫茴香的脖子上,並且還在她的腰上踢了一腳。說實話,看到紅衛死得那麼可憐,大人對其他的狗還在窮追不舍,我們對大人產生了反感。紅衛是多麼好的一條狗啊,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三丁蹲在院門外拉屎,被豺叼走了,是紅衛向寅茂報的信並追上豺,把三丁救了下來。我們希望其他的狗都跑得遠遠的,哪怕永遠也不回來,這樣,大人們卑鄙的願望就會落空。可它們還是在往回走。我們幾乎要怒其不爭了。這就像我們看嶽飛全傳時,我們不希望嶽飛退兵,他偏偏退了兵。我們不希望他回朝,他偏偏回了朝。我們希望他罵人,他偏偏下跪。於是我們隻好眼睜睜看著狗群又回到了村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