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茂帶著社員跑了大半個上午,一無所獲,隻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他們個個筋疲力盡,身子軟綿綿的像煮熟的麵條。有的人還被刺條劃傷了腳,或在缺口裏摔了跟鬥。但他們剛到村口,便驚訝地發現狗群也尾隨而至了。他們回轉頭,和狗群互相對峙著。寅茂聲嘶力竭地喊道,它們已經瘋了啊!快給我打!可是大家都站著沒動。狗們也站著沒動。我們估計,這時人和狗在內心裏都是害怕的。大人的揮鋤動鍬其實有一種色厲內荏虛張聲勢的味道。狗的眼睛裏流露出了哀憐。它們張張嘴巴,可什麼也不會說。這時,有幾個人在叫著自己家的狗的名字,於是所有的狗都汪汪了起來。聞訊趕來的女人們流下了淚水。她們一邊流淚一邊緊緊抱著懷裏的孩子。
寅茂仿佛也受到了感染,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收工吧,下午到來福家記工分。
狗又都回到了窩裏。女人拿出剩飯給它們吃。如果是平時,它們就狼吞虎咽了,可現在,它們根本吃不下。它們看著女人,眼睛漸漸濕潤起來。女人的心,越發軟得厲害。其實就是她們自己,也知道危險並沒有完全過去。
下午,寅茂在會計來福家又開了會。在會上,兩條路線的鬥爭很厲害,一條路線認為瘋狗當然要打,但並不是所有的狗都是瘋狗。也就是說,沒瘋的狗不能打,免得犯以一概全的錯誤,正所謂寧肯天下狗負我,不許我負天下狗。因為狗和人差不多,人站著走路,狗有時候也可以站著走路,而且據說,在狗眼裏,人也是一條狗。另一條路線則完全針鋒相對,認為所有的狗都是潛在的瘋狗,寧肯錯殺一千,不許放過一個。於是一方指責另一方假仁假義,另一方指責這一方搞恐怖主義。紅興和單身漢貴林走的自然是第二條路線,走第一條路線的人有金火、賤苟等人。後來貴林和賤苟竟互相吐起口水來。貴林說,你當然要護著它們,因為你本身就是一條狗!賤苟是一條狗!貴林舉起拳頭喊道,像是在遊行。他以為大家都會跟著他喊,就像在批鬥會上喊口號一樣。寅茂說,好啦好啦你們別吵了,下麵我布置任務!他甚至多餘地吹了一下胸前的口哨,繼續說,凡是有狗的人家,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趁它們精神麻痹,把它們捆起來,這樣就可以記雙工分。不然,不但沒有雙工分,還要把昨天和今天上午的工分扣掉。
寅茂站起來,拍了拍手,說,就這樣吧,明天上午,還在棗樹腳下集合。散會。
大家都沒說話。
這一夜,村子裏彌漫著一股酒氣,好像是過年。但熱鬧好玩讓人戀戀不舍的新年不是剛剛過去麼?那時我翻看著掛在條台上方的日曆,心想為什麼有閏二月閏三月,就沒有閏正月呢?不然我們剛過完一個新年馬上又來了一個新年,那多麼好!吃晚飯的時候,許多人家拿出了隔年釀的渾酒。隱約飄動的酒香讓我們產生了錯覺。狗也一定是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它們磨磨蹭蹭,有些不好意思地從戶外進來,把身子在桌子腳上擦來擦去。大人往桌底下扔了什麼,它們趕快接住。最讓它們驚喜不已的是,有一碗飄著酒香的米飯放在它們麵前。它們稍一猶豫,就狼吞虎咽起來。大概它們在想,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每到過年,人們總要賞它們一碗摻了酒的米飯,好讓它們吃飽了睡覺,免得它們亂叫。再說,它們也的確是餓壞了啊。
那時我經常去玩的是叔祖父柏雩家。他和我祖父是叔伯兄弟,但兩家的成分完全不一樣。我家是貧農,他卻是四類分子,因為他解放前做過保長,和日本人、國民黨都打過交道。據說村裏的有慶,本來是要被日本人五馬分屍的,但經他求情,被放出來了。因為他,日本人沒有放火燒我們的村子,也沒有把小孩子挑在刺刀上玩,隻牽走了幾頭豬,殺了幾頭牛,侮辱了幾個女人。後來每次開批鬥會的時候,那幾個女人就上台聲淚俱下,憤怒聲討,好像是他把她們強奸了。有慶也說是他自己從日本人的魔爪下逃出來的,並且還被邀請到一些地方宣講革命事跡。其實就是我祖父,說起柏雩來也是很瞧不起。他說你柏雩爺爺是個懶人,從來沒做過田地裏的事,就是現在,也還在吃生產隊裏的冤枉。如果看到我們在打撲克,他就說,打牌有什麼好,那時,村裏有的闊人家,就是打牌把家當輸掉了,隻有一個人不輸,那就是你柏雩爺爺,他抽油燈錢,不管誰輸誰贏,他都是進錢的。
但不知怎麼回事,我就是喜歡到他家去玩。他會做很多好玩的東西,比如風車,熱天抓癢的竹扒,水槍。隻要我開口,他都會給我做。他還會紮村裏過年遊龍的龍頭。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村裏人對他還保持著一點敬畏。他紮的龍頭威風凜凜,像真的一樣,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龍是什麼樣子。但我們就是認為他紮的龍頭最好。把它和別村的龍頭擺在一起,他們的龍不過是一條蟲子。柏雩祖父還喜歡養我祖父不喜歡養的那些動物。他家的房梁上,有好幾個燕子窩。一到春天,燕子從門裏飛進飛去,像一條簾子蕩動不止。
柏雩祖父沒有喂拌了酒的米飯給狗吃。
他家的狗,叫書琪。
這哪是一條狗的名字,分明是一個書童啊。
第二天剛吃了早飯,寅茂的哨子又響了。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到了棗樹腳下。家裏有狗的,都把狗捆來了。它們的酒早已醒了,由於四隻腳都被綁住,隻能從喉嚨裏發出憤怒而低沉的吼聲。不一會兒,它們全被吊上了樹。棗樹樁周圍的幾棵刺槐上都被吊滿了。看上去像是刺槐伸出了一條又一條舌頭。那些舌頭開始還在劇烈地抖動,後來就不動了。寅茂數了數,加上他自己家的紅衛,一共是十五條。大家嚇了一跳,沒想到村裏會有這麼多狗,如果它們瘋了,會咬多少人?這樣一想,大家都有些慶幸和如釋重負。看啊,我們就是這樣昧著良心和患得患失。這時寅茂背著手一數,很快說道,柏雩呢?柏雩老倌的狗呢?大家仔細看了看,還真的沒看到柏雩祖父和他的狗書琪。因為書琪渾身雪白,除了黑眼睛黑嘴唇和四隻黑蹄子,其他沒有一根雜毛。我們一向認為那是一條幹淨的狗。寅茂打發幾個社員去把柏雩祖父和他的狗書琪抓過來。
柏雩祖父被抓來了,但書琪不知去向。
寅茂對柏雩祖父說,隻好請你吃些苦頭了。說罷,把柏雩祖父像開批鬥會時那樣在脖子上吊一塊土磚,和那些被吊的狗站在一起。
誰知忽聽一聲狗吠,緊接著一道白光射到了柏雩祖父腳前。它繞著他轉圈。它的尾巴高傲地翹著。它幾乎像人那樣直立了起來。柏雩祖父狠狠踢了它一腳,但它並沒有跑開。
柏雩祖父仰天長歎。
柏雩祖父要求把他的狗土葬。寅茂答應了。
在背後山上埋書琪的時候,是幾個社員挖的坑。他們有意把坑挖得很深。
這天,一到夜晚,我就躲在家裏不敢出去。我發現沒有狗的村子更可怕。屋子裏四處是狗眼。我憋著尿。我到處找撒尿的地方。後來我終於找到了,拉開褲門就嘩嘩撒了起來。我的尿把祖父和祖母冰醒了。祖父點亮燈,人贓俱獲。他在我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來,我聽說發生了兩件事,一是埋書琪的地方隻剩下一個空穴,二是隊長寅茂的小兒子三丁吊在那棵光禿禿的棗樹上。
他的一雙小鞋子整齊地放在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