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愛雜交的小卷和我二爺(1 / 3)

小卷是一個好玩的家夥。他很小的時候就從動物的雜交裏發現了非凡的樂趣。五歲左右,他就知道黑狗和白狗雜交出了花狗,驢子和馬雜交出了騾子。騾子非驢非馬半驢半馬,這種古怪的邏輯讓他著迷。他說,肯定是驢子一不小心,看花了眼,才生下騾子的。他老是問他爹:雞和鴨能雜交出什麼東西?鴨和鵝能雜交出什麼東西?貓和兔子能雜交出什麼東西?為什麼花狗和花狗也能生下黑狗?為什麼花狗和黑狗生下的還是黑狗?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讓他爹氣急敗壞,以為家裏出了孽種。最後他一咬牙,不得不說,我和你媽怎麼雜交出了你這個東西!

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和我到我二爺看守的瓜棚裏去玩。那時生產隊裏的瓜棚須專人看守。我二爺姓薑名鼎。他是夜貓子轉世,喜歡聽老戲,看封神演義。白天迷迷瞪瞪,晚上兩眼賊亮,在黑暗裏走來走去,以為自己是薑子牙。有時,他還真的弄來一副沒有鉤的魚竿,丟在水裏,無為而釣。隊長說,得,你還是發揮特長,去看瓜棚吧。瓜棚事關重大,得要薑子牙這樣的人物才守得住。那時,瓜棚是男人心中的女人或女人心中的男人。假如沒有瓜棚,雙搶季節大家都沒有勁。大家為了吃上清涼殺人的西瓜,才在暑中苦熬。我二爺敞著胸,咕咚著茶水,唱著四郎探母或單刀赴會(他對老戲唯一不滿的是裏麵沒有封神演義)。西瓜就在我二爺的一走一滑的蒼涼音調裏慢慢長大了,以至後來人們在用刀破開西瓜的時候,都仿佛聽到了老戲。我和小卷去玩的時候,西瓜藤還沒有開花,望上去墨綠一片,像將來的瓜皮。一隻像瓜地那麼大的西瓜。這個美好的想象讓我們想入非非。我和小卷都過早地蠕動了一下喉結。當時我們的喉結還很小,像一隻鵝黃的小蟬。我們聽到了它悅耳的鳴聲,但根本找不到它。我二爺一邊睡覺,一邊給我們講封神演義。他一講封神演義,就睡得特別香。他說,妲己那個小妖精啊。說著,咂巴咂巴嘴巴。而如果是晚上,我們就特別怕,怕他也顯出或狼或狗的原形來。

那一天,小卷忽然對我二爺說,鼎爺,這幾根瓜藤,你就送給我吧。

那幾根瓜藤,是我二爺早上整枝整出來的。他忍了一個晚上,終於還是大義滅親那樣下了手。他說,它栽不活的,我已經試過了。你拿去喂豬吧,公豬比母豬喜歡。

小卷拿著瓜藤走在路上。他也不知道把瓜藤拿回去幹什麼。他才舍不得喂豬呢。這可是西瓜的藤啊。西瓜在我們的童年生活裏就像天安門前的大繡球一樣,我們可望而不可即。他的手在瓜藤上輕輕摸著,仿佛這樣就可以摸到西瓜。老師說,順藤摸瓜啊。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忽然間,他猛地奔跑起來。他邊跑邊說,我也要讓它結出西瓜。

小卷把被剪枝的西瓜藤接在他家院子裏的瓠子藤和絲瓜藤上。他無師自通地把它們的接觸麵削平,還醮了點口水在上麵,說這樣就可以消毒啦。再像大隊的赤腳醫生那樣給它們上“夾板”,用他媽縫衣服的洋線綁住,並糊上泥巴。剛好那幾天天氣陰涼。小卷一天幾次地給它們澆水。他希望它們的傷口趕快愈合。它們能長到一起嗎?小卷沒有把握。而且,即便成活了,西瓜藤上又會結出個什麼東西來呢?說不定到時候瓠子不像瓠子西瓜不像西瓜。它會開花麼?它怎麼開花呢?

西瓜藤獲得了新生一般,竟奇跡般地活下來了。雖然隻活了一兩棵。瓠子藤和絲瓜藤往牆頭跑,西瓜藤往下爬。小卷興奮地把好消息告訴了我。沒多久,它們果真開花了。瓠子花潔白,西瓜花淡黃。絲瓜花像鴨蹼一樣模糊的一團,西瓜花有清清楚楚的五瓣。沒有走種。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吃上小卷偷偷弄出來的西瓜了。

其實小卷“雜交”出來的西瓜很小,皮色黃黃的,像是營養不良,以至我們都不敢認它了。小卷小心地把它切開。有一點點甜。還有一點西瓜的香味。但對小卷來說,這已經足夠了。他興奮得打了自己一巴掌,說,我怎麼這麼聰明!我怎麼這麼聰明!他打一巴掌,問自己一聲。引得我們都笑起來。

從此他對雜交的熱愛便一發不可收拾。他的雜交的概念其實很寬泛。他到處尋找可以雜交的事物。比如雷電能不能和電線接在一起?能不能把日光收藏起來(比如說放在一隻盒子裏)留到下雨天或晚上來用?人能不能一邊睡覺一邊走路(因為他愛睡覺。除非碰到他感興趣的事,不然,他永遠是那麼懨懨欲睡。這一點,他倒似乎是得了我二爺的真傳)?水裏的魚和天上的鳥能不能雜交出一種可以在天上飛的魚或在水裏遊的鳥?黃牛為什麼不肯下水?為什麼不肯和水牛相配?它們配出來的牛又是個什麼樣子?如果把各種果樹的枝都集中到一棵樹上(比如說,就院子裏那棵香椿樹吧),那麼,是不是就有一棵百果樹呢?

“雜交”西瓜的成功,使小卷和我二爺成了忘年之交。我二爺也是一個好玩的人。他有時候從身上摁住一個虱子,並不掐死,反而和它說起話來。他跟小卷說,你這個小家夥,不像是你爹娘生的。你爹娘哪生得出你這樣一個好崽。放了暑假,一有空,小卷就擠到我二爺的瓜棚裏,和他一起乘涼,睡覺。西瓜熟了,二爺就沒有精神給我們講封神演義了。晚上他要對付各種各樣的妖怪。他們打了花臉來偷我們生產隊的瓜。南風像肉湯一樣帶著香氣嘩嘩地流淌過來,瓜棚裏那隻簡易木床上鼾聲大起,壓得鋪板搖搖晃晃。小卷小小年紀,竟也有了如此美妙的鼾聲。誰也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夢。在他們一起一伏的鼾聲裏,我感到孤獨。他們的鼾聲有一種銅牆鐵壁的味道,我無法加入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