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走進教室,聲音低沉而威嚴地喊道:起立!
老師的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劃過,就像刀子劃過豆腐。豆腐在刀尖下微微顫抖著。刀子來來回回很利索地劃了幾個井字和對角線,然後虛虛實實地駐紮在某一個或幾個同學的臉上。
——坐下!
老師說,開學這麼久,隻顧上課了,這節課,我們要來檢查檢查自己的思想。思想這個東西,是隻狡猾的狐狸,看不見摸不著,不給它一點顏色瞧瞧是不行的。輸送它的管道,就像煙囪,不打掃打掃也是不行的。因此我們要經常反省自己做過的事,看哪些做錯了,做得不對,再主動、大膽地講出來。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說的正是這個道理。你們自然知道這兩句話是從哪裏來的,不用我多講。下麵,請大家拿出紙和筆,把這學期以來做過的壞事寫下來,交給我。你們放心,我會為大家保密的。你越是寫得又快又好,就越說明了你態度誠實。誠實是最重要的美德。尤其是對學校,對老師。這樣的同學,我們對他不但既往不咎,還要大力表揚。
老師說,你們別交頭接耳。也許有的同學會認為,我做了壞事,不寫,你又怎麼會知道呢?同學們,我要告訴你們,這種想法是極其錯誤的。這本身就是犯錯誤。是錯上加錯。要知道,從辨證的角度來看,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是不可能不犯錯誤的,不然,還要學校幹什麼呢?還要課本幹什麼呢?還要我們老師幹什麼呢?你說你沒犯錯誤,誰信?你紙上什麼都不寫,隻能說明你不老實。“負隅頑抗”。你以為這樣你就能瞞天過海蒙混過關了?那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說實話,你們平時的一舉一動,我都一清二楚。你不說,別人也會說的。好幾位責任心強的同學,已經在積極地支持我的工作。他們的彙報,我都一五一十地記在那裏。現在,就看你們的認識程度了。一個人,犯了錯誤不要緊,關鍵在於他怎麼認識怎麼對待。誰寫得越多,也就是坦白得越徹底,他的認識也就越深刻。你隱瞞一條,就是隱瞞全部。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一次特殊的考試。它比其他的考試更重要。
老師說,下麵我先宣布一下紀律和有關注意事項:一、態度要端正,不許交頭接耳,吵鬧喧嘩;二、認識要深刻,不許避重就輕,蜻蜓點水,企圖蒙混過關;三、時間、地點和大致經過要交待清楚;四、有同夥的必須說出同夥;五、也歡迎說出你知道的其他同學幹的壞事;六、下課鍾聲一響就要交卷,不交者到我辦公室繼續寫;七、若還有遺漏,我想出來了再說。
老師說,開始。
老師依然立在講台上,目光在威嚴地掃來掃去。
小細心想,自己肯定是被老師的目光駐紮過的。他小心翼翼坐在凳子上,不敢抬頭。因為這時候抬頭是有響聲的。大家的頭都低著。雖然他平時是個不太守紀律的學生,上晚自習看連環畫,被一個姓張的老師抹了他一背菜油;遇到不喜歡的課就逃學,去地裏偷紅薯或到塘裏劃水;晚上熄燈後還說話,被值日的王老師拎著耳朵,從被窩裏拎過兩尺高的木箱,直接拎到了沒有玻璃的窗台邊,風像北冰洋的海水一樣灌了進來。此事很快在師生們中間傳為笑談。但他其實又是極敏感的。他性格內向。怕人。怕和包括老師在內的長輩麵對麵,禮節性的招呼也盡量躲避,就像小時候逃避剃頭師傅的大手。哪怕是他爹。他爹在他一歲多的時候去當了兵,轉業時,他已經五六歲了。他不肯喊爹,祖父便拿了瘦竹棍滿田阪趕他。整整趕了他半年。有時候,他即使與某一個人並不陌生,但一聽到大人的命令“快,快叫叔公(當然也可能是其他)”的時候,他的即將張開的嘴,就趕緊閉上了。用他祖父的話說,是鐵棍都撬不開的。他還愛臉紅。一不小心,他的臉就紅了。像燃燒的木炭。仿佛臉紅是一條狗,他一沒看牢,它就從屋裏跑到了門外。現在,他知道,隻要他一抬頭,老師馬上又會把銳利的目光投射過來。老師在黑壓壓的瓜田裏忽然發現一隻有動靜的西瓜是很容易的。可是,隻要他有了抬頭的意識,不抬頭又是很難受的。就好像一個人拿手指指著他的眉心。那天,張宏傑跟他說,他有個辦法,不挨著人,也能讓對方難受,問他信不信。他說不信。張宏傑就伸出食指,很逼近地指著他的眉心。他果然很難受。眯上眼也難受。張宏傑把手縮了回去,難受還像一片烏雲停在那裏。他很驚異,以為張宏傑學了什麼厲害的功夫。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這麼難受呢?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星期天回到家裏,他自作聰明地把家裏的狗和貓一一指過,發現它們並沒有難受的跡象。不但如此,它們反而還好奇地瞪著眼睛,一眨不眨。那麼,這種難受是不是隻有人才有呢?人為什麼對這種指向感到難受呢?
他還是忍不住把頭很快地抬了一下。
老師的目光果然從別處迅速轉移了過來。不,“轉移”還慢了一點,應該是“調轉”。就像電影裏的機槍。老師微仰著頭,盯著他看。他低下了頭,老師還在盯著他看。老師的目光在慢慢地用力。他最怕這種目光,就像把一隻蟲子踩在腳底慢慢地輾著。他沒法逃掉。考試的時候,老師也經常有這種眼光。一個抬頭或轉身,翻動試卷,撿掉在地上的筆,都會惹來這種目光。可是一到了考試,他偏偏不爭氣,不是想抬頭就是想轉身,圓珠筆也不爭氣地往地上掉。老師一動不動,直盯得你體無完膚。待你作賊心虛地低下頭,老師便把頭抬得更高了些,顯出了高瞻遠矚。老師是多麼厲害的人啊,僅僅用一雙眼睛,就解剖出了你的毛、爪和尾巴。你的陰暗的角落、醜陋、蠢蠢欲動。它慢慢地剝著你,剝得你一絲不掛。小細的臉騰地紅了。就像一把火竄向了空中。他是聽到了自己臉紅了的聲音的。嘩。火騰空而起的聲音。魚尾拍擊水麵的聲音。水拍擊水的聲音。總之,他的臉紅很鮮明地標立在那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愛臉紅。以前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從未感到過它的分量和沉甸甸的負擔。現在他卻覺得臉紅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臉上。臉紅像一塊多餘的贅肉。
事情是從修美麗的丟鋼筆開始的。那天,修美麗忽然報告老師,她丟了一支鋼筆。準確地說,是她那支嶄新的永生牌鋼筆被人偷走了。修美麗邊說邊急出了好看的眼淚。她是校長的外甥女。老師立即高度重視起來,希望在校長聽到修美麗的哭聲之前尋找或搜捕到那支事關重大的鋼筆。上課的鍾聲還沒有響,老師便把學生趕進教室。他站在講台上,威嚴地掃視每一個同學,並把扒在窗外的別班的同學伸出的頭嚇得縮了回去,那架式,像是戴了大蓋帽掛了駁殼槍。絕大部分同學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懵懵懂懂,四處張望。老師說,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種事情會出現在我們班上,真是沒想到啊,同學們,請你們抬起頭,看看黑板上方的這些獎狀,這些榮譽!它是全班同學用心血澆灌出來的,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是我們德、智、體全麵發展的鐵的證明。可是現在,有個別同學正在用不光彩的行為損害它!老師停頓了一下,忽然加重了語氣:同學們,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不知道?是的,對於絕大部分同學來說的確是不知道,但對於某個心中有鬼的同學來說,他真的不知道嗎?說著,又是一番掃視。
大家立時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個個正了臉,不敢斜視。
老師說,修美麗同學的鋼筆被人偷了,為什麼是偷她的而不是偷別人的?因為那是一支十分貴重的鋼筆,可見偷筆的同學是早就打好它的主意了,是誰,我心裏有數,給你兩分鍾的考慮時間,如果主動坦白,我不再追究,你可能是看花了眼,“拿”錯了。這“拿”和偷是不一樣的。不然,後麵的話就用不著我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