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教室(2 / 3)

誰也不敢做聲。哪怕要咳嗽。哪怕什麼地方癢癢。

上課的鍾聲響了。他的心忽然像鍾聲一樣,猛烈地敲了起來。

老師根本不顧鍾聲的存在。他在教室裏來回走動著,節奏稍不勻稱,大家便齊刷刷轉過眼睛。老師的目光隨便一停,都毫無疑問地成了所指。老師說,再不坦白,我可要點你的名了。老師說,那時,就別怪我不帶麵子了。老師說,你看,你緊張了。老師說,是啊,偷了人家的東西,怎麼能不緊張呢?老師說,你不敢看人,你的臉在發燒。老師說,你的臉,紅得像燒著了的炭,一澆水,就會冒起一股白煙,哧——

正是這時,他的臉無可避免、不可挽回地紅了。他的臉紅像潑出去的水,像一頭拉不住的牛。像開水的蒸汽。為了掩蓋它的熱度,他隻有盡量地低著頭。而這時的低頭,毫無疑問會更容易引起老師的注意。他心裏說,臉啊臉,求求你,別紅了。可是臉根本不聽他的。根本不懂得懸崖勒馬。於是他就像那次騎在牛背上,被牛狠狠顛了下來。

修美麗跟他隔了兩排桌子,還有一條走廊。修美麗是個很好看的女孩。長長的手指,長長的麻花辮子。她住在她舅舅、即他們的校長房裏,因此可以經常地洗頭、換衣服,不像他們要一星期或半星期才能回家換一次。因此她的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味兒。即使橫豎隔著幾排座位,他也能聞到。他怎麼會偷她的鋼筆呢。那是多麼可恥的行為。他隻是在一次做衛生值日時,看到她抽屜裏有一朵她沒有丟掉的梔子花,他趕忙抓過來狠狠吸了一口。雖然花瓣有些黃,但那香味還是濃烈的。跟修美麗身上的味兒異曲同工。

最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老師的腳步像雷聲一樣滾動過來,在他的座位邊停住。時間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老師說,你,到我辦公室裏來一下。

他抬起頭,見老師正微笑著望著他。

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老師說,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拿”修美麗同學的鋼筆呢?老師的笑紋毫不相幹似地浮在臉上,就像人往冬天結了冰的池塘上扔了幾根枯幹的樹枝。

老師不說你拿沒拿,而是問你為什麼拿。也就是說,老師跳過了第一個問題,把他直接引到了第二個問題上。仿佛他“拿”了修美麗的鋼筆是毋庸置疑的。老師就這樣蒙住他的眼睛,一下子把他拉過了路口,使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但他還是本能地掙脫了老師有力的手。他實事求是,說,我沒拿。

沒拿?你騙得了我你的臉騙不了我。老師說。你的臉紅了。沒拿你的臉紅什麼?

他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臉紅。但臉還是紅了。

有一句話怎麼說,臉紅是壞事留下的尾巴(老師清楚,其實並沒有這麼一句話)。老師說,臉紅是鐵證,臉紅就是鐵證如山!老師說,你不知道為什麼臉紅,我卻知道,因為你心虛。老師說,你為什麼心虛,那個成語人人皆知。老師說,心一虛,人就發慌。老師說,為什麼發慌呢?因為心裏有鬼。老師說,有什麼鬼?有一個賊鬼。老師說,一發慌,賊鬼在心裏藏不住,就跳到臉上來了。老師說,這就是你臉紅的根本原因。

老師為自己精妙的比喻和嚴密的推理得意起來。

我真的沒拿。他幾乎要哭了。

真的?什麼是真的?老師說。一個人,隻有心裏明確知道是假的時,嘴上才反而說是真的。老師說,這叫做欲蓋彌彰。你懂得這個詞的意思吧?

老師說,你就不要裝模作樣了,教了這麼多年書,我什麼樣的學生沒見過,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吧。老師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老師的聲音是那麼循循善誘,娓娓動聽。以至有好幾次,他都想答應說修美麗的鋼筆是他偷的,仿佛不這樣就對不住老師。

老師苦口婆心地勸說了兩節多課的時間,最後他哭著從老師房間裏跑了出來。

從此,他就染上了臉紅的毛病。他像怕一隻惡狗那樣怕自己臉紅。當他想掩飾自己的臉紅時,他的臉就更紅了。這造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老師又站在他的座位旁邊了。老師的目光飄向別處,但它的分量卻全部壓在他身上。老師的目光分身有術。他不喜歡老師站在他的座位旁邊。考試或平常做題目時,老師站在他旁邊,他就答不出題,計算也老是出錯。就好像別人站在他旁邊他就撒不出尿來一樣。他咬著筆頭,或抬起眼,茫然地望著一個什麼地方,頭腦一片空白。他的手壓在試卷上,在老師的注視下微微顫抖。這更激起了老師的疑心。老師的目光從來都是明察秋毫銳利無比的。老師想在同學們麵前露一手了。他猛地掀開他壓在試卷上的手。緊接著掀開試卷。但是,那裏什麼也沒有。老師不信任地拿起墊襯的書。一無所獲時,老師便有些惱羞成怒了。他鑽到抽屜裏去找。他命令他站起來,抖開衣服和褲腿。老師屁股翹在外麵的樣子很好笑。但他又怎麼敢笑呢。他對老師產生了憐憫。他甚至希望老師真的從抽屜裏找出什麼來,以免老師更大地發起怒來。果然,老師停止了搜查,直起身,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看起來老實膽小,可你其實比誰都狡猾!老師說著,就甩了他一個耳光。他的臉,本來是熱辣辣的,經這一甩,反顯出分外的涼爽。

他就像考試時那樣,用手遮著紙,筆尖在紙上晃動著,然而什麼也沒寫。老師的腳步像隻狐狸一樣,在他桌子邊嗅了很久,才不做聲地走開。他在老師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裏回過神來。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麼值得一書的壞事。他皺著眉。兩條眉毛跑到了一塊,小聲地商量著。同學們也大多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隻有春耕和友初還在交頭接耳。他們不喜歡上課,他們恨不得老師天天有事,好不用上課。所以現在他們經常對老師投去極有好感的一眼。春耕又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發出了吃吃的笑聲。在小細聽來,仿佛是:哎喲,這兒,跟我揉揉。不久前,他們剛上了《分馬》,當老師講到老孫頭被馬甩下來的時候,他們哈哈大笑了起來。從此,春耕的口頭禪就是學老孫頭一手按屁股,一邊說哎喲,這兒,跟我揉揉。他學得惟妙惟肖。他見春耕和友初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在剛撕下來的作業本紙上飛快地寫著什麼。他們十分驕傲,仿佛他們做過的壞事寫也寫不完,讓沒有東西可寫的同學生出羨慕來。他看了看和他同排、坐在走廊那邊的張宏傑,張宏傑也轉過頭朝他做了個鬼臉。張宏傑的臉圓乎乎的,眉峰各有一粒黑痣。他們關係最好。他們比賽誰的尿撒得高,誰的作文寫得好。他們一同逃學,一同在上晚自習時溜出去到鄰近的村子裏看電影,一同不請假偷偷回家。

這些是不是可以寫呢?是不是寫出來,老師就真的不再追究了呢?這個,隻有去問老師才知道。可是誰敢去問呢?就像故事裏講的,老鼠們在開會,討論有什麼辦法使得貓一來它們就知道。大家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來。有隻小老鼠最後進來,它說,那還不容易,在貓頸上掛隻鈴鐺不就行了?大家聽了,一致說好,可誰去給貓掛鈴鐺呢?還有,老師會不會說話不算數,僅僅是為了“引蛇出洞”呢?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一次,老師到班裏來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老師先自我批評了一番,說,我這個人,雖然為人師表,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所教科目的成績在全鄉名列前矛,但缺點也是有的,比如對優秀學生激勵不夠,對落後學生鼓勵不夠,使得班上沒有完全形成後進趕先進,先進更先進的局麵。在思想上,我比較墨守成規,接受新生事物慢(但一旦接受了,我就會堅定不移)。在教學上,我有些操之過急,忽視了循序漸進的客觀規律和共同進步的精神要求,致使部分同學跟不上。在生活上,我馬馬虎虎,不修邊幅,不太注意營養。下麵,歡迎同學們對我提出嚴厲誠懇的批評。同學們來了勁。有的在紙上寫道:老師借人東西不還,老師上次借我連環畫十七本,我去問了好幾次,可老師王顧左右而言他。有的寫道:老師對女同學關心過多而對我們男同學關心太少。有的寫道:老師喜歡送了東西(比如冰糖和油煎雞蛋)給他的同學,不喜歡沒送東西給他的同學,老師這是嫌貧愛富。有的寫道:老師偷懶,要男學生幫他打水,要女學生幫他洗衣服。有的寫道:老師不把學生當人看,要學生跪石子。結果,這些同學都因為“胡說八道”受到了嚴厲的批評。現在,老師會不會把他們寫的全部放進他們的“檔案”呢?那可真的是“鐵證如山”了。老師說,好的同學,他的檔案袋裏裝的是黃金,不好的同學,他的檔案袋裏裝的是定時炸彈,到了時候,就會把你的未來炸得血肉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