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無聊,我捋了一把小豬草,放在手心引喚起來。我一引,那些胖胖的顆粒就開始像小豬那樣笨拙地挪動起來。不然,怎麼叫小豬草呢。我就這樣一邊引喚小豬草一邊看望瓜田裏的風景。綠油油的西瓜已經像懷孕的女人那樣腆著肚子搖搖擺擺地走出來了。身後一老一小兩個人的鼾聲在互相摔跤。我二爺的鼾聲像長長的煙筒,一下一下地敲在鞋幫上。小卷的鼾聲則像細細的水紋翻卷。又過了一會,我二爺的鼻孔裏跑出一頭老水牛,它追趕著從小卷那裏竄出的兔子。兔子上了一個高埂,一撲,躍到了老牛的背上。老牛轉起了圈子,但怎麼轉,也不能把那隻兔子摔下來。
兩個人終於同時醒過來了。我二爺說,有些事情是不能強求的。小卷說,試試看吧,鼎爺,我們再試試看吧。他們兩個人,一個人去塘邊抓了條螞蟥(很簡單,把腳上的皮抓破,放在水裏,不一會,準能吸上一兩條),一個人,扳開田頭地角的石頭,拈出一條蚯蚓。他們把它們放在一隻破茶杯裏。這次,他們還撮了點土放在杯子裏麵。小卷說,要是把螞蟥變成蚯蚓,水裏就沒有螞蟥了。
但他們的試驗還是沒有成功。螞蟥一伸一縮。蚯蚓也一伸一縮。但它們根本就不想認識。不一會,分別從兩個方向爬了出來。
他們又去捉跳蚤,螞蟻,蜻蜓,蟬,金甲蟲,地老虎,蝸牛,野蠶,卷心蟲,七星瓢蟲,棕毛蟲,鬥戰蟲,白涎蟲,青辣蟲。他們每天就這樣興致勃勃,樂此不疲。
那時,離我們不遠的八隊場裏製水稻種。他們的禾一畦一畦的,像種小麥那樣。中間還有離得較開的溝壟。小卷向他們討教,他們說,這還不簡單,一畦公禾,一畦母禾,公禾把它的粉,抖在母禾身上,這種就製成了。但我們怎麼也看不出它們的公母。小卷沒有分辨出公母,就不相信他們的話。我來了一回就不想來二回了。但小卷似乎迷上了這裏,為它的神秘而動心了。他一個人又去了幾次。還見到了那裏的農技員。他回來跟我說,那些人的話果真說錯了,技術員跟他說,根本不是一畦公,一畦母。稻子的公母是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一棵稻子,它既可以站著屙尿,也可以蹲著屙尿。它們和周圍的稻子在時間和空間上離得那麼開,是因為怕受別的禾的幹擾,搞出雜種來。
那年秋天,我二爺的屋門前多了一頭山羊(西瓜已經拔了藤,地裏種上了芝麻,我二爺重新回到了他獨居的土屋)。有人說是跑來的。它在饑餓的年代裏獨自跑了幾百乃至上千公裏而沒有遭遇殺身之禍,這實在是個奇跡。那個人說,不信你聽,它可是外地口音。它叫了一聲,我們果然沒聽懂。這個雙眼皮尖下巴的家夥在我們南方的丘陵地帶並不多見。這一下,我二爺和小卷的瞌睡就全沒了。他們的瞌睡,就像是泡桐樹葉子,夏天濃蔭匝地,又大又沉,而到了秋天,準掉個精光。沒有了瞌睡的我二爺和小卷像一大一小兩棵光禿禿的樹在忙來忙去。兩顆光光的腦袋在陰雨綿綿的秋日發出古怪的智慧之光。我二爺的光頭像一隻老葫蘆,金黃的皮上灑落著褐色的斑點,一按進水裏它又頑固地浮出來。小卷的光頭是因為生了癤子。小卷的頭夏天不生癢子,到了秋天,反而生癤子了。秋天的癤子像青柿子一樣,很久都不化膿。我們把它叫做寶塔。我們一摸寶塔,小卷就痛得嗷嗷直叫起來。隻有在我二爺摸的時候,他才一動不動。我二爺眯著眼,像摸雞屁股什麼時候會下蛋那樣摸小卷的神癤。他摘來一片癩蛤蟆葉,吐了一朵濃痰,把它貼在小卷的癤子上,說這樣可以“拔毒”。癤子使得兩顆光頭有了祖孫的性質。他們把外地的山羊係在屋門前的小樹上。怎麼對付這頭羊,他們動開了腦筋。通過實質性的觀察,他們發現這是一頭母羊。因為它沒有長胡子。他們說,無論如何,要讓母羊在這裏生兒育女,留下後代來。但沒有公山羊,這顯然是一個問題。為此我二爺動開了腦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呀,也就別挑肥揀瘦了。我二爺說。他和小卷用肉骨頭招徠了公狗小黑,企圖要它做出流芳百世繁殖千代的事體。小黑不幹。它唁唁吠叫著後退,像一個新青年那樣對包辦的婚姻表示出了強烈的反抗。我二爺說,不就是配一次種麼?瞧你把自己看得比泰山還重。你要有開拓精神。你難道不想有一次嶄新的體驗麼?你想想看,你一旦把母羊勾到了手,我們這裏,可也就有羊了,而且下一代的小狗也會長出兩隻角。它們會加強你們的戰鬥力。這是造福千秋的好事。難道你們對自己沿襲已久的身世和形象不感到厭倦了麼?他每天做著開導的工作。小卷頂著一隻越來越大的癤子在一旁幫腔。好不容易把公狗小黑的思想工作做得有點通了,但那邊母羊又擺出一副烈女的架式,誓死不從。因為有一次,這一老一少企圖強製小黑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