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頭牛(3 / 3)

隊長請我祖父坐下,遞給他一支煙。他對我祖父還是很尊敬的。但祖父沒接他的煙。祖父一直不相信絲瓜葉和煙葉的區別,就像他固執地認為把東西賣給姓張的和姓李的沒有區別一樣。他經常跟我說,抽絲瓜煙葉好,我不抽他們的,他們也不願抽我的。我祖父就是這樣既可恨又可愛的一個人。現在,他們的中心議題仍然是,如何把棬頭重新穿到那頭牛的鼻子裏去。不過這就像故事中的老鼠們商量如何把鈴鐺掛到貓的脖子上去一樣是個具有悖反性質的難題。隊長他們請求我祖父跟牛當麵去談一次。眾所周知,在村子裏,隻有我祖父能跟牛說話。

於是我祖父咬著他的絲瓜葉煙卷,又在兩邊耳朵上各夾了一支,走到田野上,尋了一處山包坐了下來。山包下是棉地,地下麵是池塘,塘下麵是連綿的稻田。他抽著煙。塘裏因為剛剛淹死了人,彌漫著一股和季節不相稱的肅殺氣氛。臘貴的麵容好像還在水裏映著。哪怕是白天,也沒多少人敢在塘邊停留了。祖父吆喝一聲,恨恨地把煙踩滅。祖父在遇到重大事情時向來是這樣,先是狠狠地抽,抽到一半,又恨恨地踩滅。不一會兒,那條牛躲躲閃閃地出現了。祖父說,你過來,怎麼,你不好意思了?看到它,祖父的眼睛濕潤了,話也關不住地多了起來。他說你這個冤家,難道人家是前世欠了你的?牛沒有靠近他,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祖父說,你告訴我,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昏頭了嗎?讓我摸摸你的頭,看是不是有點發燒。牛往後退了一步,昂了昂頭。祖父說,你別這樣望著我,你忘了你當初是怎麼從娘肚子裏出來的?你橫在那裏,難產,沒人敢上前,是我這個老糊塗把你弄出來的。我又不是接生婆,但情況那麼急,沒有別的辦法,我隻好以蠻對蠻,用手把你拽了出來。看來你天生就不是個好東西,老早老早有個人,倒著生出來,結果後來把他弟弟殺了,把他老娘也貶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荒涼地方去了。別以為我沒讀過書,不懂曆史,可我們的曆史是在口裏相傳的,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就沒人知道了?你忘了隊裏的人對你是怎麼的好?告訴你,你不是吃牛奶而是吃人奶長大的,忘恩負義遲早是要遭報應的啊。牛漫不經心或若無其事地把頭轉來轉去,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一隻蝴蝶飛過來,它還撣了撣尾巴,給它拋去了一個媚眼。祖父的手有些顫抖。他從耳夾上摸出煙,又點了一支。他說你別裝糊塗,你以為你裝糊塗就可蒙混過關了?恨隻恨我沒有絞架,不然我把它搬來放在這裏,看你還那麼放肆!你沒聽說人家外國,連皇帝都可以絞死,何況你!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你難道就不想將來留個好名聲下來?成者王敗者寇,那是強盜邏輯!為所欲為終究是沒有好下場的,看牛有些被說動了,祖父繼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被自己感動得眼淚出了一把又一把,也像吃了鴉片一樣。祖父繼續吃他的鴉片。他說你忘了當初你怎麼跟我說的?你說種田人苦,村裏絕大多數是種田人,你要盡職盡責地為種田人服務,讓他們過上幸福生活,盡快地實現機械化,你說到那時,你即使沒用了,被淘汰了,也感到很高興。有時候,社員之間有些小摩擦,小爭論,你說那是很正常的,事物是在摩擦中不斷進步的,再說,那也是生產隊內部的矛盾,處理好了,反而有利於生產。你說,人有好壞之分,難道牛也有好壞之分嗎?退一步講,即使有好壞之分,難道不可以通過學習和反省,讓自己變成一頭好牛、一頭思想純潔的牛麼?你呀你。你還說,你的遠大理想是,讓每個種田人都不再種田,從犁耙水車裏解放出來,可是,你居然把臘貴挑進了水裏,還不許人去救他!你不但沒解放他,反把他摁到泥巴裏去了,你說,你幹的是什麼事啊!祖父說著,去點第三支煙。他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他咳嗽起來,胸部的肋骨像兩排彈簧,他的頭就在那彈簧上一伸一縮。他說,你別不高興,你不是說過,要講真話嗎?我不怕你,大不了你把我踢死踩死拿牛角頂死。祖父咳嗽著,忽然激動起來,他說罷罷罷,如今我也要舍身成仁了!說著他一個箭步起身。其實祖父是故作激動迷惑牛,想趁其不備去摳住它的鼻子。祖父本來是可以摳進它鼻子的,但不防路上有一塊石頭,把他絆了個趔趄。牛趁機縱身逃去,祖父無功而返。

如果說,我祖父都沒能把牛套住,那我們村裏就沒有人能製服它了。隊長看我祖父空手而歸,一下子軟了火。隊裏的莊稼依然在不斷遭到它的破壞,據統計,我們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無損的稻田,沒有一方完整無缺的棉地。奇怪的是,它隻咬嚼我們村的莊稼,別村的莊稼卻絲毫無損。如此說來,它還很懂禮節啊,有一次,它在別村的田邊散步,那裏做事的人揚了揚手,到背上去撓癢,它以為對方要揍它,居然嚇了一跳,馬上跑遠了。

隊長寅茂從這件事受到了啟發,他說,我們是不是請別村的人來幫我們製服它呢?他的話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當然也有人反對。他們說,家醜不可外揚,多丟臉啊!又說,如此一來,別村的人就會趁機來左右我們村的事,翟村是前車之鑒。原來,不久前翟村出了一件事,他們處理不好,就把鄰村的人請過去,把事情處理完之後,鄰村的人說,為了避免類似事情再度發生,我們需要派一個人常待在這裏。結果翟村的人去了舊的麻煩,又來了新的麻煩,要知道,僅供給對方的吃和喝,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如今他們正在後悔呢。

寅茂揮了揮手,說,這算什麼麻煩,我們村資源豐富,不怕他把我們吃窮了,隻要把牛給製服了,花多大的代價我們都願意,是不是?什麼家醜不可外揚,那麼大一頭牛,又不是一隻螞蟻,你以為別人的眼睛是擺設?

大家瞪了反對派一眼,說,就是。

寅茂說,我隻擔心,人家願不願為我們操這個心。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不願找這個麻煩。據說後來寅茂還親自出馬,提出了豐厚的回報條件,對方仍不為所動。他們說,如今的事,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

寅茂召開大會。他咬了咬牙,說,我們隻有把它打死了。寅茂在開會之前,其實並沒有想到這一點。本來,他不過是想把大家召集起來,說說他心裏的苦悶,沒想到這個辦法就忽然冒了出來。他幾乎被自己的決定嚇了一跳。要知道,還沒有哪個村子裏,因為牛怎麼樣而把它活活打死。它們大都是壽終正寢或半路夭折的,非人力之所為。要知道,那可是一頭牛啊,還有比牛更大更重要的麼?有時候,他們簡直都搞不清楚是牛在為他們做事還是他們在為牛做事,這不是危言聳聽,不信你可以去問,在我們村子裏,幾乎每一個人都認為牛比自己的命金貴,如果人和牛同時病了,那先診治的一定是牛而不是人。不然在那頭牛把臘貴挑下水去的時候,大家早已民怨沸騰,要群起而攻之了。

反對的意見馬上也跳了出來:打死牛是破壞生產的行為,上麵要追究責任的,法院裏還要判刑,誰敢承擔這個責任誰去好了,反正我是不會去的。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騷動起來了。結論是,牛雖可惡,但他們沒權力把它處死。

看來隻有寅茂一個人去和牛決鬥了,如果他敢去的話。

莫名其妙的事情還在繼續發生。有一天,我正在寅茂家裏跟他的兒子小伍一起看一本《闖王起義》的連環畫,忽然聽細根慌慌張張跑來,說不得了啦,牛吃人啦!

據他說,村裏一個叫貴保的社員忽然失蹤了,大家懷疑他被那頭牛給吃了。當我們聞訊趕到田野上,看到那頭牛正在和大人們對峙著,它的肚子鼓鼓的,舌頭在嘴邊一卷一卷,牙齒嚼個不停。我們不知道貴保究竟在不在它的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