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頭牛(2 / 3)

不知怎麼回事,它和我們人的矛盾越來越深了。它不再是我們村裏的牛了。我們甚至懷疑它要把我們當做牛。是不是有一天它路也不願走了而要我們抬著它那龐大的身軀呢?誰都知道,它是很會遊泳的,曾經橫渡過一次長江。那時候我最想不通的,就是為什麼有些動物生下來就會遊泳,比如水牛,鴨子,某些蛇。我曾做過一個試驗,偷偷把家裏由雞孵出不久的鴨子往屋後的水池裏一丟,沒想到它無師自通地劃動雙腳,真的不沉了。而我學遊泳學了那麼久,還是沒有學會。無論多寬的水麵,牛都可以遊過去。有一年發大水,我們就是坐在牛背上,才逃到了一個山包上。可現在這頭牛,不但見死不救,還把人踢進水裏去了。事情是這樣的,那天,當它吃到臘貴家的豌豆苗時,臘貴急了。大概是豌豆苗特別的香甜,牛吃得特別猛烈。臘貴大聲叫罵著,不顧隊長和其他許多人的反對,鋌而走險直奔而去。他像是要跟牛講理又講不出個道理來,結結巴巴的。臘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背後說話一套一套的,當麵卻是茶壺裏煮餃子,什麼也說不出來,大家都笑他是和尚的雞巴背後硬。把一個人和雞巴作比較,肯定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每逢這時,臘貴便臉紅脖子粗的。現在,臘貴瞪著眼,和牛麵對麵站著,像要跟它比誰的眼睛大。可臘貴不知道,他站在那裏,就像一隻即將被打敗的公雞。他衝著它可笑地跳了幾下,牛置之不理。仿佛他又振翅跳起來要去啄它,牛便惱了,用那隻有力的角一頂,隻見臘貴被丟盔卸甲地扔進了水塘,羽毛也被扯落許多,紛紛揚揚的。雞怎麼會劃水呢,臘貴也不會劃水。他在水裏折騰了幾下,就開始下沉。別人要去救他,但迫於牛的淫威,卻又不敢上前。大家隻好遠遠地望著,臘貴的爹和婆娘都已經跪下去了,求它讓人把他救上來。它才懶得理他們。不一會兒,臘貴就完全沉下去了。他被當著我們的麵活活淹死了。寅茂隊長很傷心。他說,它和我們以前的關係是多麼親密無間,就像魚兒離不開水一樣,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寅茂大哭起來,像吃了鴉片的人,眼淚鼻涕一齊淌了下來。

牛見不得紅色,我們以前隻是聽說,並沒有見過。但那天,我們還真的見識了一回。水初的婆娘燈草跟大家一起出工,到棉花地裏打懶枝(即不會開花結桃的棉枝)。隊長說,雖然跑了牛,可農業生產還得照常進行,不能給耽誤了。燈草是我們村裏最漂亮的女人,圓圓的臉,黑漆漆的眼珠,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像蝴蝶撲閃著翅膀。很多人說她身上有一股香氣,因此每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我就嘬起鼻子,用力地吸著。一聞到她身上的香氣,我們小小的身體也要蠢蠢欲動。那天,她穿了一件桃紅單褂,裏麵的小背心像桃花的粉萼,把花的朵麵頂了出來。下麵是黑色燈籠褲,兩瓣屁股被包得緊緊的,一走腰一扭。我們曾好奇地研究女人的屁股和腰肢的互動關係,那裏好像有什麼機關,隨便一擰,她們的背影便要美不勝收。燈草的紅褂黑褲是那麼的耀眼,我們看得發呆。忽然,我們聽到了非凡的動靜,它類似於暴雨前的大風,帶著濕潤和塵土的氣息。不知那頭牛忽然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直撲燈草。燈草叫了一聲媽呀掉頭就跑,但那頭牛三下五除二就趕上了她,把它按在快一人高的棉花地裏。我們隻有幹著急。我們蹲下來捂著耳朵,可還是聽到了棉花稈折斷的叭叭聲響,以及燈草一聲接一聲的尖叫。末了牛揚長而去,燈草還在那裏哭著,我們仍然低著頭,誰也不知道怎麼站起來。後來我們可恥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撒手就跑,此後不管誰來詢問,我們都搖了搖頭,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天,燈草吊死在牛欄屋裏。在那裏,我們又一次看到了奇跡,牛欄屋那麼高,不知道她是怎麼吊上去的。可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沒有給別人答案,別人也不會給我們答案。

讓人奇怪的是,別看那頭牛對大人那麼凶,對我們小孩子卻一向是很好的。在村裏的大人沒有惹得它心煩的時候,它會很有心情地陪我們玩。它喜歡用它毛茸茸濕漉漉的大嘴親我們的臉。用它的尾巴給我們撓癢癢。後來我們發現它最喜歡的還是親我們的臉,好像我們的臉是蘋果。大人把這一鏡頭照了下來,村裏的許多人家都珍藏著這樣的照片。別看大人們對它恨之入骨,可看到它對自家的孩子那麼好還是深感榮幸。實用主義的心理使他們的態度看上去顯得模棱兩可。牛當然知道他們的致命弱點。它還帶我們去鳧水,讓我們坐在它寬大的背上。它低著頭彎下牛角,等我們把腳踩踏上去,它就輕輕一揚把我們送上了牛背。隻在一種情況下它會與我們翻臉,那就是,當我們說它有病的時候。有一次,我們說,這頭牛,會不會有什麼病?它立刻咆哮著,向我們撲來,把我們嚇得屁滾尿流。為了驗證這一點,等膽子稍稍恢複,我們又開始小心翼翼向它靠攏。我們故意大聲說道,這頭牛,好像是有什麼病呢!它果真又咆哮起來了。

隊長他們的謀劃仍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鑒於那頭牛與我祖父的特殊關係(我祖父曾自告奮勇地擔當了它的接生婆),他們決定請我祖父出馬去製服那狗日的。再說,我祖父和許多牛之間的美好傳說一直在村子裏流傳。比如農忙時,他熬粥給牛補身子。他曾親手給一頭牛捉身上的虱子,整整捉了兩天,虱子堆在一起有半斤重。他從不用鞭子抽牛,牛偏偏還最聽他的話,許多牛在別人手裏幹活懶洋洋的,可一到了他手裏,跑得比什麼都歡,好像它們真的懂得了勞動最光榮這個道理。祖父從不吃牛肉和狗肉。有時候,隊裏的牛老死了,祖父會難過得幾天吃不下飯。有人說,村裏的那些老牛都是我祖父的結拜兄弟,年輕的牛都是他的叔伯侄子。祖父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給地主打過長工,給日本人賣過苦力,被蔣介石抓過壯丁,懂得牛的金貴和做穩了農民的幸福。那時,他做夢都想有一頭自己的牛和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這頭牛,我祖父更沒少操心。它剛生下來那會兒,我祖父整夜都守在牛欄裏照顧它和它母親,以至我奶奶都有些吃醋,村裏人更是笑得不行。有一回,它病了,我祖父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似的把它一直抱到獸醫那兒去診治,此事後來也傳為美談。正是在我祖父的感召下,當母牛奶水不足的時候,幾個哺乳期的婦女才無私地解開了衣襟。它每天晚上睡的幹草,祖父經常給它換,可以說,它的床鋪一點髒東西都落不下,隊長為此還批評過他,說這樣一來牛糞就少了許多。這幾天,祖父一直苦著臉,抽著自己用絲瓜葉卷的煙。他把自己包在濃濃的煙霧裏苦思冥想。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它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