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頭牛(1 / 3)

一頭牛在田野上遊蕩。

我們最先看到的是它的影子,然後才是它龐大的身軀。它的影子像蚌殼一樣,既可以打開也可以收壟。我們曾領教過蚌殼的厲害,現在,如果我們把手伸進去,會不會也被它夾住不放呢?大人們說很久以來,它一直在一個地方來回走動,但當我們看到它的時候,它徘徊的範圍已經擴大了。它似乎整天都無所事事,東遊西逛。

它是從生產隊的牛欄裏跑出去的。大家還記得它生下時的情景。它難產。被包在一層透明的薄膜裏。我祖父把膜撕開,就露出了它濕漉漉的頭。緊接著它眼睛也睜開了。鼓額癟嘴的寅茂隊長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大家扭著秧歌,敲鑼打鼓地慶祝了好幾天。祖父說,這是我們隊裏自己生產的第一頭牛啊!那神氣,有如第一顆衛星上天。以前,我們生產隊裏要麼都是公牛,要麼買來的母牛都很老,或有其他什麼毛病,喪失了生育能力。現在好了,我們再也不會被別隊的人瞧不起,笑我們村裏的牛(不用說是指人)沒用了。它在大家期待的目光裏迅速長大。在母牛奶水不足的情況下,幾個哺乳期的女人還輪流捧出了自己的奶汁。以至它後來隻吃人奶不願吃牛奶了。它一直長到大家看它的目光由平視幾乎到仰視。大家心裏滿是歡喜,那些曾給她喂過奶的女人,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出息了一般充滿了自豪。因為是我祖父給它接生的,有一段時間,我祖父也沾了光,廣泛地被人叫做牛爹,那條牛,則被叫做秋民的牛(我祖父叫秋民)。隻不過後來看它越長越大,跟它相比,我祖父好像是它腳邊的一塊石頭,大家覺得再叫秋民的牛不協調,才沒有叫。但還是叫它“三隊的牛”,或“三隊自己的牛”。我們村就是三隊,三隊就是我們村。

像很多恩怨分明的人希望的那樣,大家以為它既然從我們生產隊的牛欄出生,又吃了村裏女人的奶,以後肯定是隊裏的頂梁柱,好勞力。大家對牛的感情那還用說嗎?你看豬欄裏永遠那麼潮濕,雞窩裏總是那麼寒酸,隻有牛欄裏鋪著金黃的稻草,散發出陣陣清香。有時候我們都恨不得到上麵去打兩個滾。並且它還有專人料理,每天帶它到田野上去嚼青,到塘裏去遊泳,怕它寂寞,放牛的老倌還要為它哼上幾曲。農忙時熬粥給它補身子,冬天牽它出來曬太陽,床鋪上的稻草換了又換。再說,我們也隻喂養牛而不喂馬啊羊啊鳳凰啊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大家怎麼也沒想到它會變成這樣。它是牛啊,牛是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就是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來形容也毫不為過。開始,它還裝出一副謙虛勤勉的樣子,耕田時也躬著背低著頭,一下一下地往前拉,但很快,它就翻臉不認人了。它咬斷繩子,頭也不回地跑到田野上去了。

在它還小的時候,欄裏還有其他兩頭牛。那是兩條健壯而和善的公牛。隊長說,它們可以保護它。那兩頭牛的確盡職盡責,清水讓它先喝,好草讓它先吃,冬天讓它睡暖地方,夏天讓它睡涼快地方。半夜,有狼來襲,它們刨著四蹄同狼搏鬥,好幾次,它們被咬傷了,耳朵還有別的地方鮮血淋漓的。但它們毫無怨言。它們仿佛在說,以後它們三牛要共同耕好生產隊的田。它似乎也默認了這一點。遇到襲擊,它習慣性地往它們身後躲。它讓它們給它驅趕蚊蠅,撓癢癢。但等它的個頭長得跟它們一樣高的時候,它就對它們毫不客氣了。本來那是一間四頭牛共用的牛欄(還有一頭牛被隊長安排到別的地方去了),住它們三頭牛綽綽有餘,可是它不幹。它先是仗著它的特殊地位,經常把自己幹的壞事推給另兩頭牛,而大家往往也相信了,然後它故意挑起事端,跟它們角鬥。論力量,它當然不是它們兩牛的對手,但它使了一些手腕,比如反間計什麼的,把它們各個擊破。它聯絡其中的一頭牛打敗了另一頭牛,然後又利用我們人的力量,把另一頭牛製服(隊長把它轉到一個不通風、蚊子密密麻麻的牛欄裏去了)。從此它獨占了那間寬敞明亮的牛欄,比我們人住得還舒服。我們想,其他的牛還有別的動物都不是它的對手了,現在它該向誰下手呢?難道它還想與我們人鬥?不幸的是,我們的擔心成了現實。大概它以為,與豬鬥與牛鬥不如與人鬥吧?按道理,牛是怕人的,為什麼怕人呢?據說關鍵在於它的眼睛。牛眼很大。在牛眼裏,人簡直就是一座山。所以它怕人。本來牛的眼睛也不是很大,由於它老是欺負人,有一個神仙就想了個辦法讓它中計,把它的眼睛變大了(此事見《中國民間故事集》第120頁)。因此是否可以認為,動物的眼睛的大小和它所看到的物像的大小成正比呢?甚至我們人也是這樣,當我們瞧不起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把眼睛眯起來,斜睨著,把對方縮小。這大概就是許多人眼睛大膽子小眼睛小膽子大的主要原因。通過觀察,我們驚訝地發現,這頭牛不但比別的牛眼睛小,而且還會把眼睛斜著眯起來,難怪它敢跟人作對啊!

於是有一天,出工的人準備牽它去耕地的時候,發現它不在牛欄裏。牛欄門被它踢得稀爛,倒在一邊,係在它鼻棬頭上的繩子斷在金黃色的草裏,不仔細還看不出來。那個人大呼小叫起來:不得了,有人偷牛了!寅茂隊長趕快叫人四處尋找。其實不用尋找,它已經在田野上出現了。大家把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狀朝它喊,可它理都不理。有人朝它飛奔過去,它就撒開蹄子奔跑,像是你進我退,你退我進,把大家氣得哇哇叫。我們終於明白,不是有人偷牛,而是它自己從欄裏跑出去了。

隊長決定派幾個壯勞力從四麵包抄,一定要把它抓住。這樣的事以前也發生過,但牛的鼻子穿了棬,隻要把棬頭抓住,它就服服帖帖了。我們知道,牛棬就是專門對付牛的。不然它那麼龐然大物一個,人怎麼下得了手去管它?弄不好還要被它踢和踩。眼睛的大小不過是傳說,隻有這牛棬頭是實實在在的。無論脾氣多麼壞的牛,有時候拿鞭子抽它它也不怕,但隻要用力一扯它的鼻棬,它就乖乖地聽話。據說牛鼻子裏的肉最容易痛,它就好像楊七郎的頸項孫悟空的緊箍咒妲己那個妖精的狐狸尾巴(這些故事我們看得津津有味)。幾個人很快把牛團團圍住並不斷縮小包圍圈。但就在他們準備伸出手去的時候,驀然發現牛鼻子裏並沒有棬頭。他們呐喊一聲,齊步上前把牛抱住,扳角的扳角,拉尾的拉尾,摟頸的摟頸,騎背的騎背,但牛毫不費力地動了動身子,他們就像吸飽了血的蒼蠅一樣從它身上滾下來了。有一個人從地上爬起來奮勇地伸出手指去摳牛的鼻子,差點被咬了一口,於是他再也不敢輕舉妄動。牛撣了撣尾巴,從容不迫地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這絕對是一個疑點,我們不知道穿在牛鼻子裏的木棬頭怎麼沒有了。我們打量著它,感到害怕,以為它不是牛而是一個人。我們村的屠戶細卡有一天清早起來殺豬,忽然看到一個人蹲在豬欄裏,細卡揉了揉眼睛,見那人又變成了一頭豬,細卡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從此不再做屠戶了。還有一個人,半夜聽到敲門聲,他不敢開門,從窗子裏朝外望,見院子裏立著條一人多高的蛇……牛的鼻棬,是裝上去就弄不下來的,可這頭牛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它是一頭神牛嗎?隊長曾代表全隊的社員跟它說,以後你一定要努力協助我們搞好生產,讓我們多打糧食,過上幸福生活啊,它都答應了。隊長說一句,它就點一點頭。它的身子是那麼穩重,那麼大,它的點頭也就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可現在它怎麼反悔了呢?我們不禁疑惑起來,難道它對自己是一頭牛深感不滿麼?難道它想不受約束無法無天麼?我不禁產生了這樣的聯想:它忽然像人一樣站起來,背上的牛皮往下滑落……

它的鼻子上沒有棬,我們再著急也沒用。隊長說,先別管它,看它有多大膽,我不相信它能這樣遊蕩下去。隊長的話很多人都相信,但我們小孩子表示懷疑。隊長的話是建立在它是一頭牛的基礎上的,自古以來,隻有野牛變家牛,沒有家牛變野牛的。這跟老師給我們講的,人類社會在不斷前進,人隻會越變越文明是一個道理。可我們都懷疑它不是牛,如果它不是牛,那隊長的話真的是叫做對牛彈琴了。鼻子上沒栓繩子的牛,開始吃莊稼。它在田野上昂首跨步,跟它的體形對比強烈的小尾巴,似乎也越來越小了。這時田野一片翠綠,水稻正在灌漿吐穗,棉花也即將開花結桃,山坡上的紅薯藤茁壯地亂竄一氣。牛喘著粗氣,似乎對它們窺伺已久。要知道,它幹活時總是套著嘴籠,它無數次地把嘴湊向那些灌滿了汁水的植物,它已經聞到了它們散發出的特別的香味,可是它和它們隔著篾籠,它的嘴動了動,卻沒法張開。它恨死了那隻嘴籠,當人沒提防把它放在一旁時,它就要上去猛踩幾腳,把它踩壞。就是人鬆開嘴籠讓它吃草時,也是牢牢地抓著繩子,讓它沿著田埂一直往前,不準向兩邊看。不然他們就要行使他們的權力:用力一拽鼻棬。一陣劇痛像閃電那樣幾乎把它的身體撕裂,它哎喲一聲差點失了前蹄。現在好了,它願吃什麼就吃什麼,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吃飽喝足了,可以在那塊綠毯子上打滾。它才不理人們的叫喚。沒有棬頭,它什麼也不怕。早該把它弄掉啊。隻不過出於某種策略,它在利用另一頭牛幫它弄掉棬頭的關鍵部位(具體方法為一級機密,不宜公開)後,還讓它保留了一段時間的偽裝。現在,它就是這片田野上的大王,老虎離這兒很遠,個別壞蛋(比如野狗和狼)也動搖不了它的地位。這一大片田野和莊稼都歸它而不是人所有。它繼續撒腿狂奔,在把水稻、棉花、豌豆和紅薯踐踏得一片狼藉之後,它開始別出心裁地對我們的田野做修整的工作。這也是符合它的脾氣的。土地不是須經重新翻耕後才能播種和長出新的莊稼來麼?這樣說來,它的亂吃亂踩也是有道理的。反正是要重新耕種的。它最愛吃的是草,各種新鮮的、飽含汁液的草,因此它要讓廣大的田野隻長草而不長其他的東西。樹能吃麼?它踱步過去,毫不猶豫地把大樹拔掉,把那些樹苗都踩死。你放心,樹苗會變成草的,這乃是它們的新生。它們應該感恩戴德感激涕零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