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假日酒店(1 / 3)

假日酒店開張的那天,我們村子裏的人都去看了。因為它就座落在離我們村子不遠的地方,它的老板李文化還是我們村子裏的女婿,大家都為此感到驕傲。想當初,我們村子裏的丁小花跟李文化談戀愛時,還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這直接導致了他們的私奔。那時李文化還是一個走村串戶的鎖匠。也有人說他是小偷。如果沒有小偷就不會有鎖匠,為了激活自己的市場,他故意做點小偷小摸的事情也是完全有可能的。由於政策的變化,我們村子裏比以前富裕了許多,用得上買把鐵鎖來看門了。有的還用上了暗鎖,有好幾道保險。以前,大家的鎖都是木頭做的,看上去像門的鼻子,要關門時,用一根木榫從鼻子裏栓過去,大門打了一個噴嚏,吧嗒關上了。鑰匙也是木頭或竹子做的,上麵裝有兩顆牙齒樣的東西,家家戶戶都一樣,而且都放在相同的地方:門上方的一個側洞裏。可以說,這樣的鎖形同虛設,我們小孩子都可以隨意打開村子裏任何一家的大門。既然如此,做大門時又為什麼要木匠裝上鎖呢?這個問題讓我們小孩子百思不得其解。我們猜想,鎖門大概是大人們的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吧,他們必須完成這個動作,哪怕它在當時毫無用處。

我們村子裏是雜姓。百家姓上的姓,我們村子裏不說占了一大半,也占了一小半。雜姓有雜姓的壞處,那就是,各個都不願去管別人家的事。像一盤散沙一樣。村長說。為了讓大家主動去管別人家的事,我們村長可沒少費腦筋。好不容易等來了機會,那就是丁小花和李文化的戀愛。當時村子裏許多男青年都在暗戀丁小花,有的還主動表示過了,積極地去幫她家挑水劈柴,他們一直有一種錯誤的觀念,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她追到手,就在他們爭著挑水劈柴的工夫,李文化把丁小花約到了畈頭的菜花地裏,讓丁小花和油菜花交相輝映,把話說得和花一樣好聽。等村子裏的青年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李文化已經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和丁小花一起滾了一身的油菜花。村裏的青年人操起挑水的扁擔和劈柴的斧頭或刀去追趕,丁小花挺身而出,擋住他們說,我已經不是處女了,你們還爭個什麼勁?這一招很靈,大家的手筋一軟,紛紛扔下手裏的武器。等他們回過神來想找李文化算賬的時候,他早已帶著丁小花一溜煙跑得不見了蹤影。

李文化和丁小花在私奔幾年後,忽然回到了村子裏。他們說要在村子旁邊開一家大型酒店。看到許多人家的大門敞開著,李文化仍積習難改地上前去摸了摸那些鎖。大家的鎖現在是越來越先進了,鑰匙都成了菱形的,有時候我們自己開門都要對上老半天,還有的人把自己關在屋裏出不去。可李文化說,沒有打不開的鎖,就像沒有辦不成的事一樣。的確,他一會兒跑鄉裏,一會兒跑縣裏,一會兒跑政府,一會兒跑銀行,很快就把事情辦成了。快收割的莊稼被連根拔起。他們在土地上劃開很大的口子,再把鋼筋水泥什麼的埋進去。李文化說,這點莊稼,跟一個酒店的經濟效益相比,簡直是一毛九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村子裏的大人看著迅速矗起的酒店大樓,目瞪口呆。他們不相信村子裏也會蓋起這麼高的大樓,而且還是酒店。以前,誰會想到這一點呢?

李文化說,現在,鄉下已經不是以前的鄉下了,是自然的象征,是本真,是原生態,是健康長壽,現在,外麵的人時興搞個回歸大自然什麼的,吃什麼都要吃個綠色,幹什麼都要考慮個環保,生活就是消費,消費就要旅遊,旅遊就要和大自然親密接觸,我們村子裏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正符合他們的旅遊標準,所以我要把我們村子裏的旅遊牌打出去。有一個人皺了皺眉,不知道李文化有什麼資格說“我們”。我仔細一看,那個人是我們村長。毫無疑問,李文化的到來和所作所為,已經威脅到了他的權威。他提醒李文化:別忘了,你不過是我們村裏的女婿。可李文化說,不,他已經不僅僅是女婿了,他也是主人。說著,他拿出許多紅紅藍藍的小本本,說這是土地證,那是房屋所有證,還有契稅證,工商管理證,衛生許可證,私營企業執照等等,總之,如果從證件來看,他比我們更像是這塊土地的主人。

李文化說,現在是信息社會,高節奏的生活讓人們覺得假日尤其重要,因此,他決定把酒店取名為假日酒店。

酒店開張時,來了許多人。鄉裏的幹部,縣裏的領導,報社的記者,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廣告商,推銷商,營運商,都來到了我們村子裏。村裏的幹部隻有忍氣吞聲、提瓶給客人加水的份。他們整整狂歡了三天三夜,酒香把村子裏的麻雀都熏醉了,半夜從屋簷下摔了下來。整個酒店金碧輝煌,燈火徹夜不眠,村裏的老人們說,在他們看來,那酒店就跟過去的宮殿一樣。

村子裏的人也受到了邀請。姑娘和媳婦們有許多成為了酒店的服務員。她們經常發出打摔了盤子一樣的尖叫聲。或許,正是因為打破了盤子,她們才發出尖叫。不過她們並沒有為此受到懲罰。她們大部分笑嘻嘻的,隻有極少數人躲在角落裏發出極不和諧的哭泣。應邀去喝酒的人也有些狐疑。他們懷疑剛才吃下去的,是前麵的人吃剩下的。不過也有人認為他們是因為嫉妒才故意這麼講的。

酒店就像我們村子裏的一個巨大口腔,它整天張開著,我們看到,村子裏的姑娘小媳婦像蝴蝶一樣在那裏飛進飛出。各種綠色蔬菜、飛禽走獸之類,也紛紛跳進那隻鑲滿金牙的大嘴裏。沒有多長時間,大家發現村子周圍的各種動植物急遽減少,酒店的采購員不得不跑到更遠更深的山野裏去。

據說,李文化最初準備把酒店叫做唐朝酒店,因為有一次他從家譜上查到他是唐朝皇帝的後人,家譜前麵赫然是那位皇帝的名字。至於皇帝前麵是誰,上麵沒有記載,好像那位皇帝是從天而降。但考慮到酒店跟時代的關係,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店名。雖然這樣,可裏麵的設施還是有濃重的唐朝風格,比如它每一層分別以初唐雄風、盛唐氣魄、中唐格調、晚唐流韻為名。值得一提的是,四樓以上是賓館,套房有遊龍戲鳳、長恨一歌、巴山夜雨、返影複照、春夜喜雨、人麵桃花等等。包廂分別叫做長安廳、洛陽廳、玄武廳、貞觀廳、開元廳、貴妃廳、太白廳、狀元廳、進士廳,不一而足。客人們一般都是從一樓開始消費,等他們到最高一層的時候,天已經差不多亮了。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在一個晚上,消費整整一個朝代,他們的臉頰、眉毛、眼角上,掛著整整一個朝代的榮衰。

據說,酒店裏平時沒什麼生意,大部分時間是李文化自己在酒店裏消費。服務員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演奏的演奏,跳舞的跳舞,舞劍的舞劍,搞雜耍的搞雜耍。男的像太監,女的像宮妃。李文化從一樓巡視到頂樓。他跟廚師們商量菜譜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跟禮儀小姐探討怎麼樣才能讓自己走路更像貓步,教會女服務員如何把秀色可餐做到最好。他一會兒像個皇帝,一會兒又像個勤雜工。有時候,外麵來人找他,會發現他從套房的床底下爬出來。他在修理床腳。據說他跟每一個女服務員睡過覺,對此我們村裏人毫無辦法,大家根本沒辦法管住自己的老婆、女兒或妹妹。她們興高采烈地從他房裏跑出來,去跟其他人炫耀。村子裏的人找到丁小花,希望她能管管李文化,可丁小花說,誰跟李文化睡覺,都是她一手安排好的,為此她們想出各種辦法來討好她,有的給她打毛線,有的給她鏽鞋墊。至於捶腰捏背這類舉手之勞的事情更不用說。大家又找到丁小花她爹老丁頭,隻見老丁頭不緊不慢從口袋裏摸出一包中華煙來,拉出一根來叼在嘴上,說,你們不能管住你們的女兒、老婆或妹妹,憑什麼我就該管住我家小花?如果是在過去,如果是在唐朝,如果是我女婿李文化當了皇帝,你們敢這樣放肆?恐怕巴結我還來不及呢。村裏人隻好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從他家跑了出來。不用說,老丁頭的話正中要害。如果自己是李文化,如果李文化是自己的兒子或女婿,那還不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忽然想通了。他們的態度忽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叫女兒、妹妹或老婆天天在酒店裏過夜不用回來,互相爭風吃醋,落井下石。他們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要把李文化的錢盡量挖到自己腰包裏來。這是我親自聽我爹跟我姐說的。我姐稍有姿色,跟姿色相比,她有個更大的長處是工於心計。她可以不動聲色地爭取到跟李文化睡覺的機會。有一次,李文化給了她一根金條。不過那根金條的形狀,我們看了很臉紅。不但我的臉紅了,我媽媽的臉甚至比我紅得更快。因為它完全是按男人的那個硬東西的樣子打造的。有人說,我姐姐是這樣跟李文化說的,她說,她特別崇拜他的生殖器,希望得到一個純金製成的他的生殖器,那樣,她就可以天天晚上跟他在一起。據說,李文化聽了非常高興,當時就答應了。這種方法很快被別人效仿,不過她們得到的不過是一些不值錢的鐵器、漆器、瓷器或銅器,最好的也不過是銀器。

其實就是老丁頭和丁小花,也有人說,他們這是故意讓李文化把身子搞垮,然後他們好把他的財產完全據為己有。因為李文化是他們家的女婿,所以形勢對他們最有利。

這是平時的景象。但每到周末,情況就不同了。李文化叫城裏來的專業美容師塗掉了他有些發黑的眼圈。他重新精神抖擻地站在酒店門口迎接貴賓。我們看到,每當這時,李文化就完全成了一個勤雜工了。這讓村裏人感到快意,好像那些貴賓幫大家出了一口惡氣。村裏人因此非常歡迎貴賓們前來,恨不得天天是周末。有一天,大家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也跟李文化一起站在那裏迎接貴賓。這讓迎接的場麵盛況空前。貴賓們一個勁地點頭,不停地念叨道:民風淳樸,果然名不虛傳。

大家還發現,到了周末,李文化本人雖然淪為勤雜工,可那些貴賓,卻個個成了李文化。這讓我們驚奇。我姐姐已經拿到了許多不同型號的男性生殖器的金屬製品。有金的也有其他金屬的。我爹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把它們放在房間裏,還細心地編了號。有一個是木頭的,不過她說,這種木頭是幾千年前的木頭,至今還未腐爛,比金子還貴。姐姐在給它們編號的時候,我看到了。不過她完全抱著無所謂的態度,認為我不過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我很生氣。有一次,我說,我什麼都懂。她說,你懂什麼?我又重複了一遍。她哧的笑了起來,說,懂又怎麼樣?不懂又怎麼樣?

據說,那些貴賓不但帶來了金條、各種金箔製成的典籍、書法繪畫或語錄作品(都是一些著名曆史人物作品的複製品)、女秘書,還帶了許多秘密會議、交易、陰謀等等。遠遠望著從厚重的紅絨布窗簾裏射出的燈光,我們便知道,那些會議或交易正在進行,有的甚至會成為永遠的秘密。有人在這裏從天而降,也有人在這裏不翼而飛。要等許多年之後,其中的一部分才會公之於眾。想到我們村子裏就是這些秘密的發源地,大家還是深感榮幸激動不已。他們會進行一些猜測和想象,然後把它們傳播出去。在外麵流傳的一些小道消息或稗官野史,大概跟這些不無關係。

不用說,假日酒店早已不是單獨的建築而成了一個建築群。它的圍牆和北方的長城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關於它的建築風格,還曾引發過一些不大不小的爭議。有人說,這樣的門樓,隻有北京才有,它帶有濃重的封建色彩,怎麼其他地方也允許存在呢?也有人說,現在時代不同,讓這種帝王風格的建築走向民間,正是解放思想的標誌,認為它隻能是北京才能擁有的人,正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和奴隸。一時間,爭得不亦樂乎。對此,李文化認為並不可怕。他說,可怕的不是有爭議,而是默默無聞。甚至有人說,這場爭議說不定是李文化故意策劃的,這樣既做了廣告,還節約了廣告費。的確,在爭議之後,酒店的生意比以前更興隆了。為了便於客人們有合適的禮物送給相好,村子裏有人在酒店旁邊開了幾家專賣字畫或工藝品類的小店。女人們把收到的紀念品鍍上金,拿到那裏再賣一次,經客人周轉,又準確無誤或不準確無誤地回到了自己手裏。有一次,我發現姐姐的收藏品大大減少,便問她它們哪裏去了,姐姐漫不經心地說,正在周轉途中。

建築群內部的結構錯綜複雜,充分利用八卦原理,把它們設計得有如迷宮。據說,那裏麵有暗房、地道、玫瑰和牛奶浴室。地道的設計參考了宋朝著名的李師師地道的風格,既然在遙遠的宋朝都可以把地道從妓院通到皇宮,現在更可以讓它們在地下四通八達了。甚至還有幾個抽水馬桶接通了地下河。至於是哪幾個馬桶,隻有包括李文化在內的極少數幾個人知道。李文化說,地下河有如廣袤的宇宙。試想想一個人在太空裏失重的感覺吧。據說在酒店的一個非常隱秘的地方,藏有不少從城裏拐來的女學生。這完全是為了滿足不同口味的客人的需要。比如,從大城市來的尊貴客人極可能喜歡我們村子裏的野菜,可那些前來參觀訪問的基層幹部,肯定想嚐嚐魚翅之類的洋葷了。這些女學生比我們小孩子大不了多少,據說有的還保留著吮手指的習慣。有的還會尿床。她們都是被男孩子拐賣來的。帶著對美好愛情和浪漫的渴望,她們從學校、家庭、網吧或者大路上,被對方帶走以為要遠走高飛。剛開始她們激動得麵孔通紅。她們喜歡被綁架或失蹤的感覺。很久以來,她們一直在想怎麼樣報複她們的父母和老師。他們把她們管理得密不透風喘不過氣。現在好了。她們和男友在酒店裏整夜整夜放肆地大叫,模仿古代的一名妓女。她們破天荒地發現了嘴巴的另一種功能。但第二天,她們的男友扔下了她們,獨自走了。雖然隨後不久,登有她們頭像的尋人啟事就貼在酒店外麵的牆上,可她們不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