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和童村的爭鬥由來已久。它們就像兩隻搶食的狗,在饑餓的大地上咆哮著滾來滾去。因為種種原因,我們村和童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有時候又表現得十分親密。比如有一次,一頭野豬竄進了兩村交界的稻田裏,踩踏了童村莊稼無數,緊接著把我們村的牛嚇得撒蹄狂奔,這時兩村的人便合力把那頭野豬打死,然後把它的肉分吃了。那是一次狂歡。野豬的肉真香啊。我們這裏是丘陵地帶,很難有野獸出沒,這種野味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在分野豬肉的時候,兩村的表現彼此都很友好,有的還陌生而親熱地拍了拍肩膀。個別男女青年還眉來眼去,開始了互相勾引。但這一切,都被我們族長不動聲色地收在眼裏。當野豬肉在每家每戶的鐵鍋裏飄著香氣的時候,他派人把剛才用眉目傳情的家夥叫了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把他們的腦袋按在冰涼的井水裏。這叫洗腦。直到腦袋不冒氣泡,才算洗幹淨。族長這才示意那些按在年輕人腦袋上的手移開。
族長死於我們村和童村規模最大、曆時最長的那次械鬥。本來是用不著械鬥的,兩村已經出現了和平的曙光。但族長這一輩子帶領我們和對方械鬥無數,每次都是身先士卒,而且有人親眼看見,族長經常半夜從床上坐起,然後沿著地麵匐匍。他的眼睛裏閃著鬼火。他不相信兩村的和平能真正出現。兩村矛盾的核心,不是為了土地和糧食,而是為了觀念。童村的人認為人死後完全有可能下地獄,而我們村的人針鋒相對地認為人死後都可以上天。這就是兩村衝突的緣起。童村的人要我們相信他們的觀點,我們村的人則要他們接受我們的觀點,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隻好打了起來。後來雙方通過協商,采取了折中的辦法,認為有的人死後可以上天堂,有的人死後還是要下地獄,因為據那些在械鬥中死於非命的人托夢講,他們在天上也碰到過童村的人,不用說,雙方又揪打了一場。按道理,事情就這樣和平解決了,但我們族長忽然說不行,因為經過數十年的械鬥,童村的青壯勞力越來越少,而我們村則有繁衍增多的趨勢。族長說我們不妨乘勝追擊,讓他們都上天堂吧。於是械鬥再一次到來。在這次械鬥中,我們村的青壯勞力也死傷大半,但對方的青壯年基本上已經被我們消滅幹淨。械鬥的場麵十分慘烈,到處是被打斷拋棄的四肢,有的腦袋脫離了人體還咬著對方的半隻耳朵。很多人後來是一邊械鬥一邊痛哭,但雙方的族長對此都無動於衷。我們族長死於冷箭。一支不知從什麼地方射來的冷箭,忽然穿過他的胸膛帶著他奔跑起來。等大家發現的時候,我們族長已經兩手緊緊地抱樹,和它難解難分。
族長的喪事十分隆重。不過我們沒有悲傷,因為我們知道,他已經上了天堂。但在給他入殮的時候,他忽然從門板上坐起來抱住給他入殮的柒生的脖子。這一下,大家嚇得魂飛魄散。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的手掰開。村裏年齡大一些的人過來坐在他旁邊勸他,請他放心地向天堂飛去,他們一邊說,一邊試圖再給他穿上壽衣,誰知他又坐了起來。大家猜測商量了很久,才知道,他雖然要上天堂,但不願他的屍體下葬到土裏。
這件事使大家為難了。俗話說入土為安,可族長不肯入土,怎麼辦呢?雖然人的靈魂可以升入天堂,但人的肉體是斷斷不能升上天堂的。和靈魂相比,肉體不過是墊腳石。所以我們村的人向來是不大重視肉體的。話雖如此,可族長的肉體與普通人畢竟大為不同。從某種角度上說,他的肉體也就是靈魂。族長死後,他的兒子錦生——我叫他大少爺——就成了我們的新族長。錦生少爺帶領大家坐在那裏冥思苦想。他的麵容有些慘淡,但慘淡中似乎又如釋重負。眾所周知,他曾企圖陰謀篡位,但沒有成功。因此甚至有人懷疑這次族長中的冷箭是他放的。他號召大家出謀獻策。有人說,聽說水銀有保鮮的作用,可以往老族長的體內灌些水銀,那麼他坐在那裏依然麵目紅潤栩栩如生。童村的人看了,肯定會被嚇死。也有人說,可把老族長火化,然後請村裏的能工巧匠,給他豎一尊塑像,這樣也可以起到讓老族長長生不老或永垂不朽的效果。但這些建議,都沒有被錦生少爺采納。他說,這兩種辦法都不保險,水銀是有毒的,作為孝子,他怎麼能讓老族長死後服毒呢?若幹年後,或許還有人認為老族長是被人謀害中毒而死的呢,那時,所謂曆史的清白誰說得清楚,豈不要讓他蒙受不白之冤?塑像盡管可以雕得很像,但那畢竟是木頭,難道要他以後領著村裏人向一塊木頭作揖下拜?木頭不是人,是偶像,他像老族長一樣,是反對偶像崇拜的。還是錦生少爺懂得老族長的心思,他涕淚橫流地說道,老爺是誤死,他是根本不想死的,他還要像活著時一樣坐在那裏發號施令,指揮我們跟童村的人幹到底。
他派人秘密地請來了數十裏之外的一名中醫。那位中醫不知開了個什麼方子,煎水給老族長的屍體灌下去後,第二天,大家驚訝地發現,隔著一道布簾,老族長依然神態威嚴地坐在祠堂裏的椅子上。
就這樣,我被安排守在老族長左右。
老族長死時,我們村裏的安全經受了嚴峻的考驗。大家擔心童村會趁機偷襲我們。而且我們後來還聽說,他們真的有過這個打算。但令他們的偷襲戛然而止的原因,正是他們的探子看到我們老族長依然栩栩如生無比威嚴地坐在那裏,被嚇住了,以為老族長顯靈了,就像我們聽到演義裏講的關雲長顯靈了一樣。本來,他們就是紙老虎——心虛嘛。老族長曾在動員大會上對我們這麼說。
從此,我天天坐在那裏守著我們老族長。我想,那草藥真的很神奇,居然可以讓老族長的屍體不但不腐爛,而且還像活著時一樣坐在那裏。難怪老族長生前經常會捋一些植物的葉子或根莖放在嘴裏嚼著。他身上每天散發出的氣味是不一樣的。他堅信人嚼了蘭花,品德就會變得芳香,吃了竹子,就會虛懷若穀或胸有成竹。所以我們村最喜歡的動物是熊貓。幾乎每戶人家的堂前都掛著一幅熊貓圖。笨重的熊貓旁邊一定畫著一叢竹子,幾朵蘭花。有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看看供奉在老族長麵前的瓜果是不是減少了。有幾次,老族長跟錦生少爺鬧矛盾,他故意說族裏的事他不管了,什麼都不管了。他的這種倚老賣老的架式果然嚇住了錦生少爺。所以現在我也有些懷疑他是在跟我搞惡作劇,會趁我不備抓起一隻果子放進嘴裏。我暗暗觀察他的腮幫子是否在動。我希望他還活著。他死的時候,我哭昏了好幾次。是的,我對他的感情很深。我跟著他已經有幾十年了,叫我把生命中餘下的十幾年再用來陪伴他我感到很榮幸,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把我自己放在什麼地方。我是一個孤兒,是老族長把我養大的。當然,也有人不懷好意地說,是老族長害死了我父母,好讓我家世世代代做他家的奴隸。對於這種說法,我是不讚成的,別人不知道老族長對我有多麼好。說風涼話的人肯定滿懷嫉妒。再說,我一輩子不知道女人是什麼滋味,哪裏來的世世代代?沒有世世代代,怎麼可能世世代代做奴隸?這樣,那些話不是不攻自破麼?說實話,能服侍老族長,已是我莫大的造化,我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才不在乎自己的世世代代。我知道,別看我們和童村打起架來一致對外,可平時,最喜歡的事情是窩裏鬥。這些最讓老族長頭疼。現在,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再一次和老族長聯係在一起。我激動得哭了。這是多麼榮幸的事情啊。當然,雖然我無比虔誠,可在祠堂裏坐久了,腳一樣會發麻,這時我就起身四處走走。我隔著簾子好奇地打量著老族長。我懷疑藥物不是主要的,關鍵是,老族長真的和一般人不一樣。他帶領我們和童村械鬥過幾十次,但他從未受過傷。我曾侍候他洗過澡,他身材頎長,我看到,他的身體結實強健,潔白如玉。當他向女人們的房間裏走去的時候,她們會氣喘籲籲地迎上來,臉上的兩坨紅暈像正要找地方下蛋的母雞咯咯叫著。下完蛋,她們驕傲地站起來還要咯咯咯地叫上一陣。
我仔細地打量著老族長。說真的,我雖然是他的家仆,可我從未這麼近、這麼直接地打量過他。這使我對他的麵貌記憶得比較模糊。有一次,他換了一身衣服忽然出現在我們麵前,而我們,竟然沒有認出他來。這時他就像個孩子似的頑皮地笑了起來。所以他和我們這些下人之間,是沒有什麼距離的。他總是說,我們和他是平等的。說實話,每次聽到這句話時,我都感激零涕。但正因為如此,我不可能真的和他平起平坐。那是他對我們的尊重,而我們,難道還真的不懂王法嗎?每當府上來了客人,我們又要忙一整天的時候,老族長經常會親自走到我們這些下人中間來,握著我們的手,說,你們辛苦了。許多人後來捧著被老族長握過的手,激動得在那裏哭個不停。我們一邊抹眼淚一邊把自己該幹的事情幹好。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麼更好的報答方式呢?在我眼裏,他比泰山還高。平時,我們望著他,就像有太陽從泰山頂上升起,強烈的反光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我們隻覺得泰山高大而親切,而泰山的威嚴的麵貌是看不清楚的。他的一呼一吸,都像是山穀裏吹來的風,但現在,他坐在那裏,像泰山的風景,被畫在宣紙上,我想現在我可以放心大膽地看看他。以前,村裏人就多次向我打聽,他們問,聽說族長睡覺時不閉眼睛,是嗎?聽說有一個人想趁族長睡著了偷他的東西,結果族長一邊做夢一邊把小偷的手腕捉住了是不是?聽說族長的腦袋跟別人的腦袋不一樣,它的兩邊可以輪流睡覺,是嗎?聽說一到了晚上,族長那寬敞的額頭上就有戰馬在嘶鳴和奔跑是嗎?甚至還有人不懷好意地問,聽說族長的鼻子是假的,本來沒那麼高,也沒有鷹勾,裏麵墊了不少橡皮泥是不是?聽說他鼻子邊的那顆痣裏麵,可以發射暗器,有很多人,在被族長叫去談話後,回來就得了重病或莫名其妙地失蹤,都是中了那暗器的毒對不對?對於前麵的那些問題,我回答不出,對於後麵的那些問題,我感到憤怒。看看,有些人對老族長的歪曲和誣蔑已經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有幾次,我忍不住把那些風言風語和說這話的人告訴了老族長,他總是大度地擺了擺手,意思是他是不會計較的,他叫我們也不要計較。後來那些人都沒有什麼好結果,我想他們肯定是遭了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