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還魂記(2 / 3)

我想我要仔細地打量老族長,以便將來把他的真實形象告訴村裏人。我要讓村裏人知道,他不是神也不是怪,他是人,當然也不是普通的人。假如我們都是水和土做成的,那麼和他相比,我們是小河小溪,他是大海,我們是土包,他是大山。在他之前,我們村的人老是受童村和其他村裏人的欺負,是他帶領我們奮起反擊,打了無數次大勝仗,使別人不敢再小瞧我們。是他讓我們知道,我們村的人死後是要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獄的。在我們村裏,是沒有地獄這個概念的。甚至我們互相監督,都不許說這個詞。現在我已經說了好幾次,我感到惶恐,我想請老族長原諒我,我是把這個詞完全當成反麵教材來用的,有時候為了襯托出天堂的存在,這個詞不得不說。

我掀開簾子,朝老族長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我聽到自己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像縣衙裏的大鼓一樣,我胸前的兩排肋骨隨著一聲吆喝,像刑杖一樣齊刷刷立在兩邊。這時我感到自己像個犯人似的,穿過刑杖棍朝前麵走去。我不自覺地把頭低下來,再低下來。我呆在那裏不敢動。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一聲喊:抬起頭來。於是我誠惶誠恐地抬起頭。可我隻聽到了聲音,其他什麼也沒看到。我想我是眼花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有了眼花的毛病。眼屎也多。就像水裏魚多了就看不清水底一樣,我不停地把那些眼屎擦掉,可它們的繁殖實在是太快了。於是我眼前還是白花花亮晃晃一片。我還是沒看清楚,老族長的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我很難過,這說明,我還有什麼地方讓老族長不滿意。這時,我想起了老族長曾號召我們開展的洗澡運動。他說每個人的身上都是髒的,為了將來更好地進入天堂,就必須不停地洗澡。不但給自己洗,還要幫別人洗。經常洗,互相洗,樂此不疲。這樣身上才不會有汙垢,也不會有虱子。為了向我們說明這個道理,他還打了許多通俗易懂的比方。他說話向來就是這樣深入淺出,讓我們幾乎是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他的觀點,很愉快,好像冬天烤了一盆火,夏天喝了一缽綠豆湯。在老族長的帶領下,村裏許多人也喜歡上了打比方這種說明道理的方式。有一段時間,我們天天在打比方,我們的村子,幾乎成了比方的海洋(我有些驕傲地注意到,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比方)。比如,我們說,檢查自己的思想就像抓庠,有庠不抓就難受,思想不梳理就會上鏽。我們村裏一聲吼,童村就要抖三抖。天空是把傘,傘柄在我手,願撐就撐,願收就收。我們注意到,除了打比方,我們還學會了說順口溜。打比方和順口溜密不可分。老族長說了,這種生動有趣的形式可以讓我們的觀點傳得更快。而童村的口號,在我們看來,就像一個老考不上舉人的老童生的搖頭晃腦。像我這種沒什麼文化的人是根本聽不懂的。老族長說,聽不懂好,難道我們的耳朵是為他們長的?

我嚇了一跳。剛才是老族長跟我說話嗎?還是他以前跟我們說的那些話,一直像蝙蝠似的蹲在那裏,現在冷不丁飛了出來?那一年,我們在村後山上發現了一個大洞,我們打著火把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驚訝地發現洞頂上密密麻麻地粘了一層蝙蝠。見到火把,它們嗡地飛了出來,像天空忽然坍塌了一樣,雲塊紛紛下掉。我不禁後退幾步,對老族長說,小的知道,我的耳朵是為我們村裏人長的,不是為他們村裏人長的。

與老族長相比,新族長錦生少爺的辦法就不是那麼得人心了。剛上任的時候,他雖然也號召大家繼承和發揚老族長的光輝遺誌,但他自己並不以身作則,這讓村裏人很失望。他嘴上說要艱苦樸素,可實際上,他天天用牛奶和峰蜜洗澡。他把老族長埋在地底下的錢挖出來,借給村裏人,但他放的是高利貸。這樣,他的銀錢好像是一根長長的帶鉤的繩子,把村裏人都串在上麵了,就像我們打漁的時候,用網線在竹筏後麵掛了一長串魚。這跟老族長簡直是天壤之別。如果說老族長也用什麼把我們串起來了的話,那麼那根繩子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並且它是有彈性的,百拉不斷百折不撓。老族長的繩子穿過的,是我們的心。老族長在世的時候,雖然對村裏的老家夥有過誤會,雖然曾錯誤地把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說他們在背後說他的壞話,說他們是童村的奸細等等,但村裏那些老家夥對他還是百依百順,有的還認真地檢查自己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以為他們的身體什麼時候背著他們真的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或者睡著的時候說了什麼夢話。因此他們在睡覺的時候也讓人監督著,把他們的夢話記錄下來等他們醒過來給他們看。他們的夢話往往讓他們大驚失色。他們懷著深深的負罪感接受鞭笞,對老族長更加忠心耿耿。他們認為這種鞭笞是非常有必要的,是老族長為了挽救、愛護他們而做出的艱難選擇,就像先生打學生父母打孩子,錦生少爺做不到這一點。他排斥村裏年齡大的人。按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種做法也無可厚非,問題是,他還剝奪了他們的許多權利,比如曬太陽的權利,抱孫子的權利,流鼻涕、打噴嚏的權利,使得村裏好幾個老人跳水或喝毒藥自殺。他對此不但不憐憫,反而說他們死得好。他說,人老了就必須死,這是客觀規律,物競天擇嘛,人怎麼能違背客觀規律呢?這種讓人似懂非懂的話讓人齒間生寒身上發冷。不用說,大家更加懷念起老族長來。村後的樹林本來是公用的,誰家要蓋房子,或死了人要做棺材,隻要老族長點了頭他就可以去砍。池塘裏的魚,是逢年過節都要分一次的,打漁的人按成果的多少稱取相應的報酬(每十斤得一斤),其餘的就都放在稻場上按人頭平分。這樣,有的人家雖然沒勞力參加捕魚,但完全可以因為人口多而分到比較多的魚,而錦生少爺廢除了這一規則。他號召大家都去打漁,誰打得多就拿得多,沒參加捕魚的就吃不到魚。結果,全村的人都去捕魚,弄得池塘裏人比魚還多,網裏罩到的往往不是魚而是人,拽住一條魚一拉,才發現是人腿。而且還有一個災難性的後果是,每打一次漁池塘就會幹涸,而且小魚小蝦都不會留下。這使得我們村裏後來要麼天天吃魚,一吃就是幾個月,把鮮魚吃成鹹魚,把鹹魚吃成臭魚,大家見了魚就反胃。而等大家想吃魚的時候,又在塘裏找不到魚。喜歡釣魚的人由於沒魚可釣,隻好用布片紮成魚的樣子,鉤在釣線上扔進水裏,坐在那裏把魚杆甩得好看。有魚吃的人家到處是魚,別說貓,連家裏的狗和豬都可以吃上,沒有魚吃的人家,孩子眼巴巴望著,有的人家讓自己的女兒或老婆去跟別人睡覺來換取葷腥。當然他們也可以到別人家去搶,如果他們能搶贏的話。許多人認為,事實證明,新族長錦生少爺的辦法是失效的,如果我們再和童村的人幹起仗來,能不能得到好處還真的說不清楚。不過也有歡呼錦生少爺的法規的,那一般是得到了這一法規好處的人。隻是這樣的人在整個村子裏是極少的。如果把我們村子比做一艘船的話,那麼僅靠幾個人肯定是不能把它推動的。這話老族長曾經說得很清楚。所以他那時候才故意把那些老家夥整一整,不讓他們成為具有某種特權的極少數人。這說明,老族長是非常重視平等和民主的。現在經常有人這樣議論道。

隻有在一個方麵,錦生少爺跟老族長是一樣的,那就是,他們把人都一清二楚地分為好人和壞人。這樣,我們在跟人打交道時就方便多了。比如,我們村和童村,不用說,我們村是好人,童村是壞人。這是敵我矛盾。而在我們村子裏麵,也還是可以進一步區別,劃分出好人和壞人的。服從族長分配的是好人,不服從族長分配的是壞人。好人和壞人是要互相避開,不能來往的。好人和壞人來往,就會變成壞人,壞人和好人來往,會把好人拉下水。當然,好人和壞人也不是絕對的,一成不變的,好人可以變成壞人,壞人也可以變成好人。老族長和錦生少爺的這些觀點,我是舉雙手讚成的。這樣,我們在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根本不用考慮許多複雜的問題,彼此的交往也簡單明了,不要動腦筋。而動腦筋,對於我來說是最困難的事。愛動腦子的人,都胡子拉茬,眼睛成了兔眼,老是紅紅的。而我的身體多棒,像紅薯一樣墩實粗壯。為了讓壞人盡快和及時地變成好人,村裏做了一間洗澡房,專門用來給壞人洗澡,不同的是,對付像我這樣的好人,用的是冷水,族長說我是頭腦發熱,要讓我清醒清醒。而洗澡房裏的水全是滾燙滾燙的,推進洗澡房的人都嗷嗷叫喚。不過他們出來的時候安靜極了,臉紅紅的,靦腆得像個孩子。不用說,他們已經變成好人了。洗澡房旁邊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好人用的。如果有誰遭遇了不幸,就必須把他送到那裏去。出來後,他就和我們一樣有說有笑,忘記了所有的痛苦。有時候,族長也會把全村的人都趕進那間屋子裏去。這樣我們的心中便沒有任何陰影,隻有光明和歡樂。那屋子的大門兩邊還貼了一幅對聯,寫的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洗澡房的大門兩邊,也貼了一幅對聯,寫的是“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很多人覺得,對於村子的管理,新族長也沒有老族長那麼自信了。老族長是什麼人也不怕什麼人也不入他的眼的。童村的人曾想與我們和好,可老族長把大手一揮,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們,他們派來談判的人忙夾著尾巴逃跑了,把我們樂得直打嗝。“夾著尾巴”從此成為我們取笑別人的口頭禪。童村的人來請老族長去做客,老族長也毫不客氣地回絕了。當然,如果童村的人要求到我們這兒來做客,老族長還是會考慮的。他說,讓他們來嘛,見識見識我們村裏的氣派。然後,老族長會排出長隊來“歡迎”他們。從村口到議事廳,對方要經過我們的三排長隊,一排是猛牛隊,坐在牛背上的小夥子個個威風凜凜,手裏拿著鐮刀。一排是黑狗隊,壯年人個個牽了一隻黑狗,這種狗渾身漆黑,眼上方有兩個白點,俗稱四眼狗,它們看到生人並不做聲,但他們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咬下半塊腿肉來。因此我們村裏有句俗話,“不叫的狗往往最愛咬人”。還有一排是長蛇隊,少年們手裏個個盤著一條蛇,它們立在那裏扁著腦袋鼓著脖子,紅紅的信子一吐一吐的,像噴著火。這樣,本來是童村的人到我們村來做客,結果卻給我們帶來了節日般的歡樂。這正是老族長想讓大家看到的。我們看到童村人醜態百出地走過我們的猛牛隊和黑狗隊。如果不是有人用力拉著,黑狗那閃亮的牙齒早已插到他們的腿肚子裏去了。過長蛇隊的時候,他們的身子在一個勁地哆嗦,我們懷疑他們已經尿濕了褲子了。散席後,大家看到,他們坐過的椅子濕漉漉的,散發出一股尿騷味。他們倉惶出村的時候,小孩子在村口用火點著柏樹枝,玩起了趕蛇蟲螞蟻的遊戲。柏樹枝燒起來的時候劈劈啪啪響,像放鞭炮。那樣的日子是令人懷念的。想當年,那是多麼有氣派,多麼讓人揚眉吐氣啊。哪怕有些事情,老族長明知做錯了,他也毫不猶豫地做下去,結果,大家驚訝地發現,老族長沒做錯,他用他的大手,把明知錯誤的,變成了完全正確的。一件事,當沒有人認為它是錯誤的時候,它就是正確的,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哪怕你心裏認為它是錯誤的,可你沒有及時地說出來,那麼它也還是正確的。而錦生少爺就沒有這樣的氣度和魅力。與老族長相比,他顯得猶豫、彷徨和不自信。有人在背後說他的壞話,而且說他壞話的人沒有得到半點懲罰,好像他根本沒聽到或聽到了也毫無辦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