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還魂記(3 / 3)

在我看來,這是讓人難以容忍和置信的。是作為新族長的錦生少爺的失職。不客氣地說,甚至是他無能的表現。那時,是根本沒有人敢在背後說老族長的壞話的。即使有,不管隔多遠,聲音多麼微弱,老族長也馬上知道了。在這方麵,村裏每個人都高度自覺,互相監督互相舉報。童村的人譏笑我們村裏每個人都是叛徒內奸和間諜,那是他們不懂,老族長反駁他們,說他們放屁。放屁這個字眼居然從我們威嚴的老族長嘴裏蹦出來,讓我們感到興奮無比親切無比。這叫與民同樂。因為老族長的使用,放屁這個詞一時身價百倍,成為村裏許多重要場合頻繁使用的字眼,成為身份和氣度的象征,成為最高雅的詞。老族長說,讓每一個人互相監督,這叫村民自治,就好像煎了一副中藥,各種成分互相作用才可以治病。老族長的話總是那麼通俗易懂。他還做過幾次有趣的實驗,一次是,他在兩隻獼猴桃上寫上他的名字,然後分給村裏的三個老家夥,結果,他們打了起來,一個被咬掉了耳朵,一個被打落了下巴,一個被打斷了腳。還有一次,他晚上把一隻饅頭扔到狗圈裏時,跟我們打賭,說這隻饅頭不會被狗吃掉。我們不信,第二天一早,大家打開狗圈一看,結果發現,那隻饅頭果真完好無損,而狗圈裏的幾十隻狗,都互相咬死在那裏了。因此我們對老族長的神機妙算佩服得不得了。有一段時間,他老夢見全村的人在幾個人的帶領下向他進攻,他醒來後把那幾個人叫到府裏,他剛一開口,那幾個人就把什麼都說了,原來他們還真的在圖謀造反。自此,在老族長麵前,大家連不敬的念頭都不敢有。可是新族長真讓人失望。他貪汙了公上多少錢,他放了多少高利貸,收了多少賄賂,在外麵養了幾個女人,等等這些,大家都一清二楚。這樣下去,還有什麼威嚴可言,我擔心,我們村裏遲早會出亂子。

我對老族長說,您看看,現在我們村裏成了什麼樣子,您不該離開我們啊,您該長命百歲的,不,對於您這樣英明的人來說,就是活一百歲也遠遠不夠!

這一天,我正在低頭抹祖堂裏的桌案。桌案上麵布滿了灰塵,我打來清水,一下一下地抹著,漸漸在上麵看到了自己的臉。我想,既然老族長住在祖堂裏,那就要把它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咱們村的無數代祖宗也都住在這裏呢。我抬起頭,看著那些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牌位,心想那就是他們的門吧,我仿佛聽到門吱呀一聲,他們的腦袋從裏麵探了出來。看到有人,馬上又縮了回去。他們是否看到了老族長呢?他們是否要過來跟老族長打個招呼?他們雖然年紀比族長大,但在族長麵前,年齡就不算什麼了。我忽然想到我爹娘也在裏麵,我對他們說,爹,娘,現在讓我來守著老族長,我感到莫大的光榮。我找到他們的房子,把供台上的瓜果在他們麵前放了一會兒,我說,你們快點吃,現在沒人看到,不管怎麼說,我占這麼一點便宜,老族長也是理解的。那時,爹每次在族長家裏喝酒,不也總在褲兜裏塞了塊豬骨頭帶回來給我啃麼。老族長大人大量,不會計較的,至於你旁邊的那些人,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仿佛看到我爹娘的狼狽相。尤其是我爹,吃東西的時候總免不了沾些零星在嘴角邊,我討厭死了,沒想到他死了這麼多年,這個不好的習慣還在好好地活著。

按道理,祖堂是我們村祖先的靈魂居住的地方,死人在祖堂裏存放的時間是不能超過兩天的,入殮後馬上就要拉走。可我一直搞不懂老族長死後為什麼要呆在祖堂裏不走,我猜想他是不想死的。白天,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訴他,希望他晚上托夢給我。我想,如果他要托夢的話,肯定是托給我的,因為現在,我是離他最近的人。晚上,我和他隔著一層布簾。他可是族長啊,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可現在,我和他隻隔著一層薄薄的布簾,如果我把他托的夢告訴別人,他們是不可能不相信的。而以前,有誰在乎過我小小一個家奴說的話呢?想到這裏,我有些哽咽起來。我說,老爺,有什麼話,你就告訴我吧。然後我就眯上眼睛,等著他開口。可是我一等兩等,也不見他托夢給我,倒是錦生少爺接二連三地說老族長托夢給他了,說要怎麼樣怎麼樣。由於是老族長托的夢,即使有些人心裏不服,可也不敢違抗。但我心裏很難受。這種難受裏還有硬硬的一塊,是嫉妒。是的,我嫉妒,更感到悲涼。即使我對老族長這麼好,可他有夢,並不托給我,而是托給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們的新族長錦生少爺。我離他這麼近,他瞧都沒瞧我,情願跑回府裏去。但我又一想,錦生少爺借老族長的口說的那些話,並不像是老族長說的,我懷疑,這裏麵有假。比如有一次,他說,我爹昨夜托夢給我,說,有的人死了,的確是要下地獄的。這樣的話,老族長是不可能說的。我跟老族長說,你知不知道,你兒子借你的名在外麵亂說呢,你托個夢給我吧,讓我去向大夥澄清事實。可老族長還是不肯理我。真的,這時我感到很悲傷。我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沒做好,難道是因為我把放在他麵前的水果拿到我爹娘那兒去了一會兒嗎?可這些水果都是他吃剩下的,以前他不也總是把沒吃完的水果賞給我們下人嗎,我這又有什麼錯呢?我皺著眉頭想來想去,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那就是,老族長真的死了,連同他的靈魂。

這個想法嚇了我一跳。我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我的這個可怕的想法被老族長或其他人聽到。後來我到外麵去晾抹布的時候,趁機狠狠抽了自己兩嘴巴。我沒想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小人,因為老族長沒有托夢給我,居然懷疑他的靈魂也死掉了。如果說,一個人的身體死了,靈魂會遊出去,那麼靈魂死了,會變成什麼呢?難道要投胎轉世?老族長是神,他怎麼會投胎轉世呢?這明顯是荒唐的,所以老族長的靈魂是不會死的,不但他,我爹娘,還有其他許多人,也都是這樣,在祖堂裏,老族長的靈魂還是族長,我爹娘的靈魂還是他的仆人。憑什麼要他托夢給我,我根本沒這個資格,這完全是癡心妄想。這樣一想,我就輕鬆多了。我甚至輕鬆地哼起一支曲子來:

大姐的繡花鞋,

無端向兩邊歪……

這一天,我聞到了一股臭味。它往我鼻孔裏鑽了鑽,馬上又不見了。我有些奇怪,以為是臭蟲或死老鼠,便沒怎麼理會。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它又鑽出來了,用尾巴撣了一下我的鼻子,癢噴噴的,我忍不住仰起臉打了一個噴嚏。我的鼻子便像隻貓似的有意識地追著它,結果發現它藏在老族長的衣服裏麵。我吃了一驚,心想,該死的老鼠,膽子真大,居然敢死在老族長身上。我撩開布簾,又仔細聞了聞,覺得不像是死老鼠的氣味,這種味道非常難聞,我簡直沒有聞過。我打了個冷顫,心想,難道是老族長的身上發出來的氣味?也就是說,他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千真萬確,臭味的確是從老族長的體內發出來的。不是說,他的身體不會腐爛麼?我馬上向錦生少爺報告,錦生少爺也很驚慌,馬上派人去找那個老中醫,可是找來找去,不見老中醫的蹤影。看來我們村的人包括新族長錦生少爺是上當受騙了。那麼那個老中醫到底是什麼人呢?童村的奸細?不像啊。如果是,他大可不必繞這麼一個大彎子,直接下毒讓老族長的屍體迅速腐爛發臭不就得了,反正人死了都是要腐爛的,這是客觀規律。所以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那人是個騙子,他從我們新族長手裏騙走了大量的金銀珠寶。據說那些錢財,足夠我們全村的人大手大腳地生活好多年甚至好幾輩子。錦生少爺叫我不要聲張。那個被派出尋老中醫的人,不知怎麼回事,一直沒有回來。臭味越來越濃,我擔心童村的人都已經聞到了。過了兩天,錦生少爺又把我叫去,低聲對我說,須如此這般。他遞給我一個東西,我一看,是一隻木製的人胳膊。回到祖堂裏,我把老族長的爛胳膊鋸下來,把木胳膊裝上去。趁天黑,我把爛胳膊偷偷埋了,第二天,我驚訝地發現它又爬回了祖堂門口,原來一隻野狗刨出了它。這次,我把它埋得很深。又過了兩天,錦生少爺叫我去,遞給我一隻木製人腿。就這樣,不出半個月,老族長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散發出新鮮的鋸末香氣。為了掩蓋這古怪的木頭香氣,錦生少爺派人給我送來了簇新的桌凳。我想,現在我真的可以和老族長長期陪伴下去了。

當初,在一邊鋸著老族長腐爛的軀體的時候,我一邊鋸一邊哭。說實話,現在我一點也不討厭那臭味了。我甚至還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它是那麼的親切,那麼的有人情味。老族長的軀體能散發臭味,這說明他的屍體還是活的,他的生命還在運動,而現在,他的生命真的是既消失殆盡又長存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