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假日酒店(2 / 3)

自從有了酒店,我們村子裏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酒店就好像一顆明珠(有一家報紙就是這麼形容的),把我們村子照亮了。種田地的人越來越少,大部分人都去擺攤、開店、辦工藝廠或提銃到處打野味去了。村長提議把我們這裏建成風景區,遭到了李文化的反對,村長很生氣,本來,他是想討李文化的好,他以為李文化肯定會同意的。試想,如果把我們這裏搞成旅遊風景區,李文化賺錢不是更多麼?可李文化並不這麼看,他說,一旦搞旅遊開發,這個地方馬上就會被毀掉,現在如期光顧的那些貴客一個也不會來了。說起我們村長,他隻用了一個詞:傻×。村長聽到這個詞,委屈地哭了。還從來沒人這樣罵過他,一時他竟不知怎麼辦才好。有人說,李文化和村長的鬥爭仍在進行。村長故意裝出委屈的樣子,想哀兵必勝,沒想到他這一套根本行不通。李文化跟上麵的人那麼熟,還怕他一個小小村長?說不定,他遲早會當我們村長的。謠言傳開後,大家竟盼望它快點變成現實。大家明白了,李文化根本不缺錢,他開酒店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把我們村子統治起來這種感覺。連村長他都不放在眼裏,這不說明,實際上,他的權力已經比村長還大嗎?所以,我們村裏有許多人主動要求原來的村長下台,由李文化當我們的村長。就好像既然一塊肥肉已經到了老虎的嘴邊,那大家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不過李文化說,什麼事都要走個程序,難道還能像宋朝皇帝趙匡胤那樣玩黃袍加身的遊戲麼?他開酒店是為村裏人謀福利,而當村長要由上級部門說了算,一點都亂來不得。我們小孩子注意到,他老是拿宋朝說事,好像是由於宋朝把唐朝幹掉了他一直耿耿於心。如果把唐朝和宋朝比做兄弟,那他們一點也不團結。

李文化還有一手絕活,那就是捉蛇。他把手伸出去,再毒的蛇也不會咬他。不但不會咬他,還會乖乖地讓他擒住。這是村子裏許多人親眼看到過的。以前,在他還是做鎖匠的時候,大家也看到過他的表演。他說,蛇可以咬死人,人也可以咬死蛇,你們信不信。我們當然不相信。隻聽說蛇咬人,哪有人咬蛇的道理。他說,那好,我表演給你們看。說著,他到棉花地裏抓了一條眼鏡蛇來,張嘴就朝它咬去,蛇身上被他咬過的地方很快腫了起來,越腫越大,像是藏了一隻鴨蛋在裏麵。不一會兒,那條眼鏡蛇就被那隻雞蛋給脹死了。當時丁小花也在圍觀的人群裏麵,大家懷疑,就是這件事,讓她對他最初產生了好感或最後下定決心要跟他私奔。

李文化也不是隨便就去捉蛇的,那要看來的是誰。有的人,檔次不夠,求他去捉他也不會去。檔次夠了,他二話不說在肩上搭了個布袋就往外麵走。即使是寒冬臘月蛇躲在洞裏他也手到擒來照捉不誤。他問貴賓要什麼蛇,是風梢蛇,還是竹葉青,是黑頭蛇,還是金環或銀環蛇。無論對方要什麼蛇,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為難。如果是初次來的夠檔次的貴賓,他會說,您先坐,我去給您捉條蛇來,是熬湯還是煎炒隨你便。是女貴賓,他會捉條雄蛇,是男貴賓,他會捉條雌蛇。他說這叫以陽補陰或以陰補陽。

後來,他捉蛇的本領越來越高,根本不用親自去捉。他隻要站在酒店門口打一個呼哨,附近的蛇就會接到命令般疾馳而來。他的這個本事也為許多人表演過。還有人把整個過程錄像下來,帶回去請科學家研究。但科學家們的淵博知識在這件神奇的事情麵前顏麵掃盡,完全失去了作用。來看他表演的貴賓越來越多。據說很重要的人物都來了。聽說有一次,省裏的領導都來了,他興致勃勃地要看李文化的表演。誰知這次砸了鍋,無論李文化怎麼念念有詞怎麼作法,蛇都沒有現身。省裏的領導很不高興,以為他是個騙子,正要拂袖而去時,忽然聽李文化一拍腦袋,說,瞧,我真笨,居然忘了這一點,省裏的領導不說是條龍,至少也是條龍須,有龍須在這裏,蛇怎麼敢來呢?省領導聽了,這才化怒為笑。

李文化悄悄把戶口遷到了我們村。隻所以說悄悄,是因為怕報紙知道。現在別人都是往城裏遷戶口,怎麼他反倒要遷到鄉下呢?他不想讓記者知道這件事。這說明他還是一個很低調的人(這個詞,我們村的小孩子剛從電視裏學會)。其實,既然有了土地證,他已經是我們村裏的戶口了。在下一次換屆時,他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我們村長。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矛盾,原先的村長被鄉裏調到一個他根本不想去的地方:企業辦公室。因為我們鄉裏什麼企業都沒有。沒有企業,我們原先的村長隻有自己管自己,每天在那裏擂桌子,扇椅子或門框的耳光。李文化發表了他的就職演說,他在喇叭裏說,他要把整個村子變成假日酒店,讓大家都過上無比幸福的生活。

有一次,李文化大宴村民,不幸發生了中毒事件。所有參加宴會的人都上吐下瀉,有的人還被送到了醫院打吊針。這件事讓李文化很掃興,他認為是有人在故意和他過不去。他安慰大家,他一定要追查到底。說這話時他自己也有氣無力的。因為他也中毒不淺,第一個去住了院。本來他不想驚動外麵,後來不知怎麼的,還是有人打電話報了案。專案組在酒店裏查了好幾天,也沒查出什麼來。李文化從醫院出來後,開始親自調查這件事。他拿來那天參加宴會的人的名單,發現有一個叫田小三的人沒有來,當然他也就沒有中毒。這引起了他的重視。他派人去把田小三叫來,問他為什麼沒有赴宴,好像知道有人投毒似的。田小三說那天他肚子不舒服就沒有去,李文化大喝一聲:狡猾的田小三,明明是你投的毒,還在這裏狡辯!他打電話叫來剛剛離去的公安,開了一個村民大會,以確定田小三究竟是不是那個投毒的人,結果,村裏絕大多數人都舉了手。因為此事,田小三被抓去坐了牢。

李文化有兩個得力幹將,一個叫武三思,一個叫梁後行。這兩個人養了一幫打手,專門教訓不聽話的村民。讓李文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對大家那麼好,政策那麼寬鬆,可村裏仍有人在層出不窮地反對他,這讓他很傷腦筋。有時候,武三思和梁後行的做法過火,他也嚴厲批評了這兩個家夥,降他們的職,扣他們的工資,為的是平息村民們可能的怒火。可大家仍不知足,那麼,他們到底要幹什麼呢?有一次,他在大會上聲嘶力竭地問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呢?

這時,大家聽到一個聲音在說,我們要你下台,我們也要做李文化!大家回過頭,看到說這話的是金大中。一個乳臭未幹的家夥。我聽到有人在暗暗說道。這話可是你一個人說的,我可沒那個意思,要說你說你自己好了,別說“我們”。另一個人說道。

不過說實話,這話從金大中嘴裏出來,我們小孩子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經常跟我們在一起玩。有時候,望著燈火輝煌的假日酒店,他總忍不住摩拳擦掌,說,他媽的,哪怕隻做一晚上的李文化也好。看到李文化那麼神氣活現,他恨不得拿刀去把他殺了。他說了句讓我們小孩子感到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麼隻有李文化可以做李文化,我們不可以做李文化?這話聽起來毫無意義,但仔細想來,又好像很有意義。金大中說話就是這樣。這一點,還是我們老師無意中發現的。我們老師是個詩歌愛好者,寫了好多年詩,隻在縣裏的報紙上發表過一首,為此,他激動得差點背過氣去,逢人就說,他的詩變成了鉛字。不管天熱天冷,他的口袋裏有兩樣東西必不可少:一支圓珠筆和一個筆記本。有什麼好句子他就趕快記下來,免得走路忘記了。有一次,我們看到他在泥田的缺口裏摸來摸去,我們問他摸什麼,他說,他掉了一句詩。他抬起頭,跟我們說,奇怪,沒有過缺口時,我還記得牢牢的,怎麼一跨過缺口,腦子裏就沒有了,它不是掉到缺口裏是掉到哪裏去了?後來他摸出了一隻螺螄,驚喜地說,原來,它被水衝散了,不過摸到了這一個詞,我也就能把整個句子記起個大概。隻見他跳上田塍,鞋也顧不上穿,赤腳往家裏奔去。難怪大人們都叫他赤腳老師。那次,他就是忘記帶圓珠筆和筆記本了。他換了一件衣服,卻忘了把衣服裏的東西掏出來。平時,他一邊給我們講課本,一邊拿眼睛瞄我們,看誰能跟他學寫詩。每當這時,我們趕緊把頭低下來,生怕他的目光在自己頭上過多盤旋和停留,就好像怕被他提問。幸好那天金大中趕著牛從教室門口過,邊走邊唱了一首自己作的山歌。按道理,像金大中這麼大的人,有一些已經到外麵打工去了,但他沒讀過什麼書,而他聽到外麵到處都是字,連上個廁所都要看看字再說,他覺得太麻煩,就不肯去了。說實話,我們村子裏像他這樣的人為數不少。這成為村子裏的不穩定因素。誰家的雞丟了,豬跑了,女兒或媳婦的褲子被人脫了,往往跟他們有關。那天不知怎麼回事,大字不識幾個的金大中忽然詩興大發(後來我們老師說那是因為金大中正走過學校,這應該歸功於學校的教化之功。不過正因為這句話,再後來學校完全被夷為平地。這是後話暫且不表)。他即興唱的那首山歌是關於一種植物和節氣的。他唱得油腔滑調,流裏流氣,但我們老師卻忽然放下課本,從裏麵聽出了大義。他招招手,叫金大中過來。金大中大概是想受到文化的洗禮,就趕快過來了。我們老師伸手摸了摸金大中的後腦勺,露出既驚詫又不出所料似的表情,好像已知天機。不過他什麼也沒說。有一個剛剛看了三國演義的同學跟我們說,昨天,諸葛亮也是這麼摸魏延的。不過另一個同學馬上站出來反對,說諸葛亮根本沒有摸,他隻要看看就可以了。

我們猜想,現在金大中在開會時說出那句話,大概就跟他的後腦勺有關。或者說,那句話不是他說的,而是他的後腦勺說的。其實,如果這時有人去告發了他,那後麵的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要發生也是另一種樣子。我們小孩子始終堅信,有很多事情是由偶然性因素而不是必然性因素決定的。我們還認為,做人要做好人,說話要說真話,做事要做實事。但這次不知怎麼回事,向來以告密為能事的我們村裏人,沒有到李文化那裏去告發。事後有人說,這大概就是天意吧。

金大中帶人衝進酒店的時候,李文化正在睡大覺。陪他睡覺的是我姐姐。我姐姐說李文化威風不減當年,不,簡直是越戰越勇,如果說,以前跟他在一起是坐一條小船,那麼現在是在大輪上乘風破浪。我姐姐贏得了李文化的歡心,所以他送給我姐姐的那個純金製造工藝品也越來越大。可事實是,李文化正在掩蓋他的虧空。這段時間,他正在考慮找個時間到省城去換腎。他在自己的手機上存了一句名言自勉:換腎再戰。當他體力不支的時候,隻要一看這句名言,立刻體力大增。這天,我姐姐很快就哄他睡了覺,不一會兒,眼屎和鼻涕就大規模侵略了他的臉。我姐姐惡心地穿好衣服跑到另一個房間去睡了。

不久,金大中就帶人衝進來了。他們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像滾燙的鐵水那樣忽然從地下冒了出來。

按道理,金大中想衝進酒店並沒有那麼容易。李文化的兩個得力幹將都不是等閑之輩。武三思負責前門的安全,梁後行負責後門的保衛。再說,李文化還可以調遣方圓數十公裏之內的蛇群,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姐姐怕蛇,他也會調蛇前來的。過年時,李文化在酒店的大門前貼的對聯是:固若金湯,千載萬代;易守難攻,一勞永逸。雖然我們老師說這副對聯在對仗方麵還值得商榷,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大家對它的意思的理解。為此金大中也苦苦想過對付的辦法。有一次,他在茅廁裏看到一隻老鼠在打洞,頓時受了啟發。於是他和手下的那幫人白天睡覺,晚上去挖地道。為了不引起李文化的懷疑,他另派一部分人在村前為遊客進行篝火表演。樂器和跳舞的聲音掩蓋了挖地道的聲音。在此之前,他又叫人暗暗買了大量的雄黃,圍繞酒店灑了一圈。這樣,李文化的招蛇絕技便不能發揮作用。

金大中的人輕而易舉地抓獲了睡夢中的李文化。據說李文化當時正在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糞池裏掙紮。這是他經常做的夢之一,它直接來源於他小時候的一段經曆。所以剛開始他不但不責怪金大中,反而有些感謝他把自己從糞池裏救出來。等他完全明白眼前的形勢並暗暗招蛇失敗時,他垂下了頭。武三思和梁後代聞訊趕來,但李文化已經向金大中交出了酒店的管理權。不用說,他們自己也在被移交的財產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