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狡猾的李文化沒有交出賬簿和一切證件。在這裏,金大中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以為他識字不多,不要那些東西,因而認為別人也不會在乎那些東西。
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裏,酒店就由金大中接管了。他第一個就是去找我姐姐睡覺,也送給我姐姐一隻純金製成的男性生殖器。李文化被金大中軟禁在酒店的地下室裏。貴賓們來的時候再把他拎出來應付一下。從表麵上看,這酒店仍是李文化的。他老婆丁小花也跟金大中睡到了一起。對此,老丁頭並無不同意見。在他看來,隻要他女兒還在跟酒店的掌握者或占領者睡覺,那麼這家酒店他也有份。他才不去管李文化。他說了一句著名的話:女婿不過是椅子裏的榫頭,隻要女兒在,難道還找不到一個榫頭嗎?這話跟曆史上一個人說的“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的話遙相呼應,相映成趣,後來傳到了城裏,據說得到了很多正在做學問的、有知識的女人的歡迎。
剛開始,金大中也是很想把酒店管理好的。他製訂了一係列法規,比如不準毀壞酒店設施;不準搶奪或貪汙酒店財物;不準隨便和女服務員睡覺,要始終記住,她們其實就是自己的姐妹;不準打罵侮辱酒店以前的各級管理人員;要尊重識字的人,有文化的人;要尊重所有勤雜工;要虛心向酒店技術人員學習;要尊重廚師的個人創新。等等。但就在金大中跟我姐姐睡覺的那天晚上,他手下的那些人也強製性地跟其他女服務員睡了覺,為了爭奪漂亮的,他們甚至還互相大打出手,把套房裏的吊燈和玻璃也打破了,地毯被踩得亂七八糟。幸虧我們村子裏是雜姓,不然要鬧出多少亂倫的事情。他們不但沒送禮物給女服務員,反而把她們的私房錢搶掠一空,讓她們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折騰了大半夜,他們把廚師從床上踢下來,要他們連夜大擺宴席,稍不合口味,就把廚師揍得哭爹叫娘,說廚師們肯定是在故意搗鬼,因為菜的香味跟他們以前在酒店外麵遠遠聞到的不一樣。說白了,就是沒有以前那麼香。他們在廚房裏瞎指揮,越這樣菜的味道越不好,形成了惡性循環。他們把其他人員召集起來,要他們互相抽耳光,朝對方臉上吐痰。或把某一個人脫了褲子當眾打屁股。那一般是針對有文化的人和以前的管理人員。其實這兩種人基本上可以合並為一路。別小看了我們村裏的酒店,聽說現在外麵找工作越來越難,有很多大學畢業生也來我們這裏工作了。還有一個人曾自告奮勇向李文化獻計獻策,把酒店的所有管理方麵的事情,全部用電腦解決。酒店的高層管理人員,口袋裏還有燙金的證件。可現在,金大中手下的人要麼打斷了他們的手腳,要麼弄瞎了他們的眼睛,有個別的甚至在挨打之後一動不動,他們隻好把他塞進了通往地下河的馬桶。金大中完全控製不了局麵。他拿著鞭子在酒店裏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可根本沒用。這邊剛停下手,那邊又動起來了。總之是此起彼伏。後來他的嗓子都啞了,更沒有人聽他的了。他們問:頭,你說什麼?金大中的嘴動了動,他們說,你大聲點。金大中的嘴又動了動。他們說,太吵了,我什麼也聽不見。金大中就氣得把鞭子扔了,走到一邊去。後來他索性懶得管了。他忙不過來,要酒店的女服務員、還有後院那些從城裏拐來的女學生輪流陪他睡覺。一天上午,我們的老師、也就是那位詩歌愛好者翩然來訪,朝金大中深深作了一輯,對他說,大中啊,如今,你就像一把砍刀,嵌在酒店的柱子上,無論怎樣,你都是不可磨滅的。金大中聽了很高興,請老師共進午餐,並賞了他五千塊錢。飯後,還讓我們老師在後院裏挑了一個城裏女學生。
周末很快又來了。貴賓們如期而至。金大中和李文化一起站在酒店門口接客。李文化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有一個朋友握了握他的手,他那麼笑著,後來朋友趁人不注意,掐了掐他的腰,他還是那麼笑著。朋友很奇怪,說,你以前不是怕癢嗎,怎麼現在不怕癢了?金大中說,李老板正在以身作則,癢是個人行為,微笑是集體行為,個人服從集體。朋友哈哈笑了起來,說李文化啊李文化,你小子就是鬼點子多。但客人們馬上就嚷嚷起來,表示了他們的不滿意:客房裏幾乎沒有一扇完整的玻璃,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窗簾,地毯是破的,衛生間裏髒得要命!他們叫了起來:沒有文明,沒有隱私,沒有情調!金大中手下的人說,讓你們的那些文明、隱私和情調見鬼去吧,今天你們不住也得住,不然,大爺可不客氣了!你們這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家夥,憑什麼我們就得服侍你們?酒店是我們的,吃的是我們的住的也是我們的,反而要我們向你們點頭哈腰,哪有這樣的道理?從現在開始,咱們要換個角色幹幹,我們也要讓你們服侍服侍!
這樣,酒店裏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客人們乖乖換上了服務員的衣服,乖乖地給房間拖地、燒開水,縫補已經撕破的窗簾。一時間,整個酒店亂了套。
用餐時,客人們的叫聲更響了,幾乎沒一道菜合口味,鹹的比鹽還鹹,淡的比白開水還淡。有的菜還是生的,肉上有毛,蔬菜裏麵有蟲子或糞渣。他們哇哇吐了出來。金大中手下的人暗暗發笑,心想,這些人哪裏知道,廚師們要麼已經被割掉了鼻子,要麼已經被剜去了眼睛。沒有了視覺器官和嗅覺器官,如果還能做出好菜,那真是反了天了。有的貴賓當時就要走,但被攔住了。金大中手下的人說,就是要讓你們嚐嚐粗茶淡飯的滋味,看你們還那麼搖頭擺尾神氣活現。第二天,那些人離開時,酒店裏還跑出了一群惡狗,把他們追趕得落荒而逃。那些狗髦發淩亂蜷曲,還帶著明顯的流浪狗的痕跡。實際上,它們也是金大中手下的人剛從外麵特意找尋來的,野性一時難改。
酒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周末來度假的貴賓越來越少了,後來完全沒有。金大中再次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大家嚇了一跳,幾乎認不出他來了。隻見他胡子拉茬,眼窩深凹,眼珠子發紅,像一頭關在籠子裏的野獸。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動不動就給手下人幾巴掌或一頓鞭子。因為不識字,他和手下都不知道酒店裏到底還有多少錢。問酒店原來的管理人員,可那些人早已變成了啞巴。他們不懂管理,不懂財務,不懂電腦,不懂烹飪,不懂水電。有人把酒店裏值錢的東西偷偷拿出去賣。由於種種原因,他們開始互相爭鬥和撕殺,很多東西被毀壞了。終於有一天,一個人在深夜偷東西時,引發了電線短路。
那是我們村有史以來的第幾場大火,沒有人說得清。村子裏的人被驚醒,半夜從被窩裏爬出來戰戰兢兢跑去觀看。我也夾在人群中。幸好幾天前,我姐姐與其他女服務員一起被趕回了家,因為據說,酒店裏已經連吃飯都成問題啦。村子裏沒什麼人去救火,雖然金大中和他的手下也是我們村子裏的人。大家說,早該發火。還有人說,把金大中燒死了才好。我不停地打著哆嗦,不知是冷還是緊張。我第一次聽見火發出了那麼大的響聲,比大雨和大水的聲音還要大。火苗把漆黑的天空捅破了一個大洞。一個人在大火和村子之間跑來跑去,大家一看,是老丁頭。大家理都不理,甚至還朝他的背影扔瓦片和石頭。金大中和他的手下像螞蟻一樣在那裏跳來跳去,火把他們的影子烤得紅紅的。
大火一直燒到天亮。一場大雨澆滅了大火。金大中和他的手下個個像落湯雞。一場大火加一場大雨讓他們懵了頭。正在這時,一個人物出現了,他就是蔡旦。
蔡旦不是單獨出現的。他的兩邊還站著兩個人。大家一看,吃了一驚,那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李文化原來的得力幹將武三思和梁後行。再看武三思和梁後行的後麵,正站著李文化。沒想到,大火讓李文化精神抖擻,先前臉上的眼屎鼻涕不翼而飛。不用說,在這段時間裏,它們都飛到金大中和他的手下臉上去了。這讓我奇怪,看來誰當酒店的老板,誰的臉上就會有很多眼屎鼻涕。蔡旦說,事實證明,金大中沒有管理酒店的能力,不再適合做酒店的管理者和擁有者,我宣布,酒店重新歸李文化管理。
他的話得到了村民們的響應。他們喊道:李文化!李文化!
金大中的手下轉而全部投降了李文化。金大中瞅準機會,逃跑了。有人要去追趕,蔡旦擺了擺手,說不用了,一條死魚,已經翻不起浪花了。鑒於蔡旦救酒店和李文化有功,從此擔任酒店總管。很多事情李文化都交給了他。
蔡旦原來也是金大中的手下。但據他所說,他早已看穿了金大中的莽撞無能,成不了氣候。所以他一直在悄悄準備造金大中的反,讓酒店重新回到有能力的人手中。據說,他現在和武三思、梁後行他們成了鐵哥們,遇事都要在一起商量。
重創之後,百廢待興。原先的酒店已經不能用了,蔡旦決定擇址重建。他請風水先生來看了地形,最後選在離原址五百米遠的地方破土動工。開工那天,外麵還來人剪了彩。以前我們小孩子不知道剪彩是怎麼回事,現在知道了,就是叫兩個女服務員拉一根彩帶(我姐姐有幸是其中的一個),上麵來的人用剪刀一剪就行了。由於事關全村人的幸福(蔡旦是這麼說的),所以各家各戶,除了出勞力,還要有適當的經濟上的資助。蔡旦說,這是李老板從外麵引進的新思維,叫股份製,以後大家可以按股分紅。聽說是李文化的點子,大家都同意了。說實話,村子裏的人對他還是很信任的。別看以前大家都反對他,但他既然當過酒店的老板,大家不可能不承認。這就是我們村子裏的邏輯。大家一邊出錢出力,一邊懊惱地說是啊,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支持金大中,他隻是個冒牌貨。看來,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方,而且大家什麼好處也沒撈著。
我們的老師挨了一頓板子。學校被宣布為危房,用推土機推倒。但一直沒有重建。
蔡旦的權力越來越大。後來,在酒店裏,隻有他的簽字才有效。紛至遝來的貴賓漸漸隻認識蔡旦而不知道還有個李文化。村子裏的人說,總有一天,蔡旦會成為酒店的老板。而且他們預言武三思和梁後行以後要麼篡位,要麼會被蔡旦提前幹掉,即使武三思和梁後行沒有異心也會這樣的。新酒店落成後不久,蔡旦做了爸爸。他娶了城裏的一個女學生。當然不是從後院裏找來的。不久,城裏的女學生為他生了雙胞胎,加上他在外麵認的幹兒子,他的兒子幾乎有一群。有人說,將來這幾個兒子之間,肯定會發生殘酷的、爭權奪利的鬥爭。甚至還有人說,蔡旦遲早會被其中的一個兒子逼著交出酒店的管理權或被害死。不過大家都很安心,反正自己的女兒、老婆或姐姐都跟蔡旦睡過覺。這就是保證。不管蔡旦或以後的武三思梁後行怎麼搞,反正我們還是當村民。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除非我們也去參加酒店的管理。我姐姐的珍藏品裏多了一款新的純金製品,不用說,那是蔡旦的。眼屎和鼻涕既像奇跡又千篇一律地在蔡旦的臉上出現。
現在,新酒店的規模完全恢複到了金大中發動事變和失火之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到周末,外麵的車子一輛接一輛向我們村裏開來。村裏為此還專修了一條水泥路。燈光又開始通宵不眠。我們望著金碧輝煌的酒店如同望著宮殿。不久前,一次規模盛大的會議在我們這裏召開。聽說來的都是著名學者和大學裏的曆史教授。聽說關於曆史,向來是一個熱門話題。這次他們討論的是曆史上一個以殘暴著稱的皇帝,那位皇帝原本是一個放牛郎,後來又做過和尚。成為皇帝後,對功臣大開殺戒,並以謀反的罪名製造了兩起著名的冤案,誅連九族,一時間,京城血流成河,共斬殺三萬多人。這次會議的主題,談論的正是那兩次大規模的屠殺。學者和教授們在列舉一些令人發指的事實和數字之後,話鋒一轉,說,那兩次血腥屠殺的理由雖然完全是莫須有,但它在維護社會的穩定和經濟發展等方麵,還是有著相當重要的積極意義的。
蔡旦自始至終列席了會議。當然,他並不是什麼會議都願參加的,但這次會議,他一定要參加。他是這麼說的。會後,他還邀請一位發言最踴躍的學者擔任了酒店的顧問。
關於我們村裏假日酒店的故事,我暫且就講這麼多。不知不覺,我又長了幾歲。昨天爹對我說,趁你姐姐在蔡旦麵前說話還有點用,叫她給你謀一份酒店裏的事去做吧。
我知道,我一旦成為酒店內部的人,很多話就不能亂說了。